泉州港的雾裹着咸腥气,漫过搁浅的残船。老船主的拐杖敲着船板的破洞,木茬子扎进掌心:“上月‘福顺号’就没回来,雾太大,分不清南北,怕是撞在礁石上了。”他望着雾里的桅杆影,“有经验的老舵手,能看星辨方向,可这连阴雨天,星星藏得比珍珠还深。”
海司主事捧着个铜盘,盘里的磁石勺歪歪扭扭,碰一下就晃半天。“这是西域传来的‘司南’,”他声音发涩,“磁石脆,一颠簸就裂,根本经不起海浪。”铜盘边缘刻的方位字,被海水蚀得模糊,“上个月试航,勺柄指北指东,没个准头。”
澈儿站在船坞的龙门吊下,海风掀起他玄衣的下摆。石渠阁的星图拓本摊在木板上,北斗七星的连线被红笔描过,像把舀星的勺子。“龟甲能避水,”他突然指着旁边晒的龟甲,“用它做盘,刻上星图,再把磁针做得小而韧——星星藏起来,就让针来指方向。”
钦天监的博士带着星图赶来,手里的罗盘转得飞快。“周天星宿三百六十五,”他在龟甲上打样,“要刻得细,像石渠阁穹顶那样,斗柄指向要准,才能和磁针呼应。”铁匠则蹲在火炉旁,用磁石反复摩擦钢针,“淬火时得盯着,火候差一点,磁就弱了,颜色也出不来那深海蓝。”
制“司南龟”的日子,船坞比集市还热闹。老龟甲泡在药水里去腥,泡足七七四十九天,变得温润如玉;铜匠在龟甲边缘刻方位,字小得要眯着眼看;最妙的是金刚石轴,细得像根头发,却硬得能顶起钢针,转起来悄无声息。
第一只司南龟成了那天,泉州港放起了鞭炮。龟甲盘托在锦盒里,星图在光下清晰得能数出星点,湛蓝的钢针悬在中央,针尖稳稳地指着南方,任人怎么转盒子,针都不偏。老船主颤抖着摸龟甲:“这龟背,比我见过的任何海图都可靠。”
试航选了个阴雨天。船刚出港,雾就浓得化不开,连海鸥都不见踪影。舵手按老法子凭感觉转向,船却在原地打转。澈儿取出司南龟,放在颠簸的船舱里。灯火晃得厉害,可那湛蓝的针尖,像钉在南方似的,纹丝不动!“往右转!”他喊道,舵手半信半疑地转舵,半个时辰后,雾散了些,前方竟真的出现了熟悉的岛礁!
“神了!”舵手对着司南龟作揖,“这针比老祖宗的星术还灵!”海商们则围着龟甲星图,比对天上偶尔露脸的星,“斗柄指东,天下皆春——针指南,咱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西域来的胡商想买司南龟的法子,出价黄金百两。铜匠却摇摇头:“这针的火候,得用咱大靖的煤,西域的火太软,淬不出这湛蓝。”他指着龟甲上的星图,“星宿排布是咱钦天监算的,差一丝,针就不准。”
澈儿看着返航的船队,司南龟的铜铃在船头叮当作响。“海上的风险,比陆地多十倍,”他对海司主事说,“这龟甲载的不只是方向,是信心。让海商敢远航,让家人盼着归,这比多赚些香料更重要。”
暴雨突至的那晚,“福顺号”的残骸被找到了。船主的儿子捧着父亲的旧罗盘,罗盘针早就锈死。当他看到新司南龟的湛蓝针尖时,突然哭了:“要是早有这东西,爹就不会迷路了。”钦差拍着他的肩:“以后不会了,这针会带着所有船回家。”
司南龟的图纸被抄了百份,发往各大海港。匠人们在龟甲背面刻上编号,“甲字一号”留在了泉州船坞,供后人观摩。老船主总爱带着孙子来看:“你看这星图,跟天上的一模一样;这针尖,蓝得像咱大靖的海。有它在,再远的海,都能走出路来。”
殷照临的书房里,也摆着只司南龟。他常对着针看书,看的是海外诸国的方志。“陆路有驿站,海路就靠这龟背,”他对澈儿说,“以后丝绸、瓷器能走得更远,外面的香料、宝石也能进来,这针指的,不只是南方,是天下相通的道。”
澈儿知道,一只司南龟护不了所有航船,一片湛蓝针尖指不尽所有海域。可它像颗定海神针,扎在航海者心里——告诉他们,纵使星月无光,迷雾滔天,总有东西能指引方向;那龟背的星图,针尖的湛蓝,载着的不只是船,是一个帝国向海而生的勇气与胸襟。
后来,泉州港的老船坞改成了博物馆,第一只司南龟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游客们总爱围着看,看那湛蓝的针尖在龟甲星图间,静静指着南方,像在说:海再大,路再远,只要心里有方向,就能抵达想去的地方。
海风依旧吹,带着新航船的汽笛声,而那只司南龟,在玻璃罩里,守着它的星图与针尖,见证着越来越多的船,载着大靖的瓷器与丝绸,驶向更辽阔的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