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被咸涩的海风灌醒的。
他躺在珊瑚礁上,后背硌着几枚破碎的贝壳,额角的血正顺着颧骨往下淌,滴进眼睛里,把眼前的景象染成一片猩红。不远处,两艘船正在燃烧——一艘是挂着卡斯蒂利亚国旗的三桅帆船,船首像雕刻着圣玛利亚的圣像;另一艘是漆成深灰色的双桅横帆战舰,船舷上密布着拿破仑近卫军的鹰徽。
\"这不可能......\"陈墨扶着礁石站起来。他的骨铃还在腰间,但骨珠表面蒙着层水雾,像被谁刻意蒙住了眼睛。海浪卷来半块烧焦的木板,他认出那是哥伦布旗舰\"圣玛利亚号\"的残骸——历史课本里说,这艘船在1492年12月25日触礁沉没,可此刻它的桅杆上还挂着1805年的日历。
\"陈先生!\"
嘶哑的呼唤混着炮声传来。陈墨抬头,看见穿16世纪水手服的男人正从燃烧的甲板上跳海,他的左腿齐膝而断,断口处缠着发黑的麻布。更诡异的是,他的脖子上挂着块翡翠——和奇琴伊察圣井里那块\"神之心\"一模一样。
\"哥伦布!\"陈墨喊出声。
男人抬头,他的右眼蒙着皮制眼罩,左眼里映着火光:\"亡灵师?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不会放过我。\"
炮声更近了。陈墨这才注意到,海平线上漂浮着成百上千的亡灵——有穿锁子甲的西班牙士兵,有戴羽毛冠的泰诺族战士(注:加勒比海原住民),有拿破仑近卫军的长矛兵,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明朝锦缎的商人(那是哥伦布船队里偷偷跟来的中国水手)。他们的灵魂被某种力量强行拽回人间,在半空纠缠成血红色的漩涡。
\"是'时空裂隙'。\"陈墨摸出骨铃,骨珠突然发烫,\"有人在强行拼接不同时空的亡灵。\"
\"是我。\"哥伦布踉跄着爬上礁石,他的断腿在礁石上蹭出血痕,\"三天前我在牙买加的监狱里咽气,可灵魂不肯去地狱。我看到......\"他指着那艘拿破仑的战舰,\"看到波拿巴的亡灵带着他的军队冲进了我的记忆。他说要'修正历史',要让西班牙永远沉没在大西洋底。\"
陈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拿破仑的亡灵正站在燃烧的战舰甲板上,他的身高比史书记载中矮了些——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后遗症,陈墨在巴黎荣军院的亡灵档案里见过。此刻他的右手举着双角帽,左手握着没拔鞘的佩剑,剑身上刻着\"马伦哥\"的字样。
\"修正?\"陈墨冷笑,\"你是指用你的铁蹄碾碎美洲原住民的文明,还是用你的《拿破仑法典》掩盖殖民掠夺的血腥?\"
拿破仑的亡灵转过脸。他的脸比油画里年轻,眼里燃着不灭的火焰:\"你懂什么?我只是要重建秩序!那些被西班牙人屠杀的印第安人,不过是无组织的野蛮人;而我,用《民法典》给他们土地,用军队保护他们......\"
\"保护?\"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他。陈墨转头,看见穿羽毛裙的泰诺族少女从亡灵漩涡里走出来。她的胸口插着把生锈的短刀——那是哥伦布船队的火枪手干的,\"你烧了我的村庄,把我的父亲吊在树上当靶子练枪,还把我们的黄金熔进你的勋章!\"
拿破仑的亡灵脸色骤变。他身后的近卫军亡灵开始骚动,有人举起长矛指向泰诺少女,有人却犹豫着垂下武器。
\"够了。\"陈墨举起骨铃,\"你们都在被同一个东西困住——执念。哥伦布困在自己的'发现者'幻梦里,拿破仑困在'征服者'的虚名里,而他们脚下的亡灵,困在被遗忘的痛苦里。\"
他走向泰诺少女,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依娜。\"少女的眼泪滴在短刀上,\"我本来该在今天和族人庆祝丰收的......\"
陈墨摸出一块干净的亚麻布,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灰烬:\"我知道。但你现在不是阿依娜,是阿依娜的亡魂。该回家了。\"
阿依娜的身体开始透明。她看向哥伦布,声音轻得像风:\"你答应过我父亲,会用黄金换和平......可你带来的,只有天花和铁链。\"
哥伦布后退两步,撞在礁石上。他的眼罩滑落,露出的那只眼布满血丝:\"我以为......我以为黄金能换来王室的赏识,能让西班牙更强大......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你所谓的'发现',是一场屠杀。\"陈墨的声音像钝刀,\"但亡灵不会记仇,他们只会记得爱。你女儿在塞维利亚等你,她才七岁,还没见过父亲的样子。\"
哥伦布的手剧烈颤抖。他想起1493年回到西班牙时,女儿抱着他的脖子哭着说\"爸爸的胡子扎人\"。此刻,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从亡灵漩涡里跑出来,她的裙角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
\"爸爸。\"小女孩扑进他怀里,\"妈妈说你会带我去看大海,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哥伦布的眼泪滴在女孩的头发上。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像被风吹散的沙粒:\"爸爸错了......爸爸不该为了黄金忘记家人......\"
拿破仑的亡灵突然拔剑。他的剑指向陈墨,却在中途停住:\"你赢了。可告诉我......\"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如果重来一次,我该怎么做?\"
陈墨指向远处的海平面。那里的晨雾正在消散,露出初升的太阳,阳光洒在亡灵们的身上,把他们的轮廓镀上金边。
\"去告诉他们,你不是征服者。\"他说,\"你是父亲,是丈夫,是那个在布列讷城堡里读《孙子兵法》的少年。\"
拿破仑的亡灵愣住。他想起1799年在埃及,他蹲在沙漠里读《商君书》,被士兵们笑作\"书呆子将军\"。此刻,那个年轻的少尉正从亡灵漩涡里走出来,他的制服上沾着沙粒,眼睛里闪着对世界的好奇。
\"将军。\"少尉挠了挠头,\"妈妈寄来的信到了,她说院子里的玫瑰开了......\"
拿破仑的亡灵笑了。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像一片融化的雪:\"替我吻吻她的额头。\"
当最后一个亡灵融入阳光时,陈墨摸出骨铃。骨珠表面的水雾消失了,里面传来三百六十七个灵魂的轻哼——那是被他安抚过的所有亡灵在唱歌。他抬头,看见阿依娜和小女孩手拉手走向东方,拿破仑的少尉扶着哥伦布的女儿,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淡,却越来越温暖。
\"原来......\"陈墨轻声说,\"所有的征服,最终都是对爱的背叛;所有的和解,都要从承认错误开始。\"
海风卷起他的斗篷。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里多了两行脚印——一行是哥伦布的,沾着大西洋的盐;一行是拿破仑的,踩着奥斯特里茨的雪。但此刻,这两行脚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通向远方的墓园,那里开着大片大片的雏菊。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他的骨铃上时,所有的骨珠同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大西洋的浪,飘向欧洲的每一个角落——那是亡灵们在说:\"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