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渡的雾比裂空山脉浓十倍。
陈墨跟着老者下了山,脚下的青石板逐渐变成青灰色的苔岩,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地底传来水流的轰鸣——那是黄泉河在地下奔涌的声音。老者的青铜剑突然发出嗡鸣,剑尖指向山坳里一盏摇晃的红灯笼,灯笼上用血写着\"阴阳渡\"三个大字。
\"船家只认活人的魂,死人的骨。\"老者掀开斗篷,露出腰间那串骨铃,\"你怀里的锁魂锁,能当船票。\"
陈墨摸了摸怀里的两枚长命锁。锁身还在发烫,小念安的魂魄像只不安分的小鸟,在锁芯里扑棱着翅膀。他能感觉到,越靠近黄泉渡,那股熟悉的刺痛感就越强烈——是当年抽取小念安生命力时,他亲手种下的\"魂契印\",此刻正在发烫,像在提醒他什么。
渡船藏在灯笼后面。说是船,不如说是截被腐蚀得发黑的乌木棺材,船身刻满了镇压亡灵的符咒,船舷上绑着七盏长明灯,灯油是凝固的血红色。撑船的是个戴斗笠的老妇,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泛青的嘴唇,和一对沾着河泥的赤脚。
\"要过河?\"老妇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瓷片,\"活人渡魂,死人渡命。\"
老者把骨铃抛过去。老妇接住铃铛,放在耳边摇了摇,铃声里混着婴儿的啼哭。她突然掀开斗笠,陈墨倒吸一口冷气——老妇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跳动的鬼火,鬼火里隐约能看见七十二张人脸,正是老者腰间那串骨铃的主人。
\"陈首席。\"老妇的嘴咧开,露出满嘴尖牙,\"您导师没告诉过您吗?黄泉渡的船票,从来不是用钱买的。\"
陈墨握紧了骨刃。他能感觉到亡灵之力在体内翻涌,巨鹰的残魂留下的光纹顺着血管爬上手臂,随时准备化为利爪。
\"他要带小念安的母亲回家。\"老者突然开口,\"去忘川尽头的望海崖。\"
老妇的鬼火突然剧烈晃动。其中一张人脸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那声音陈墨再熟悉不过——是当年被他杀死的第一个助手阿九,死时才十七岁,总爱哼《小星星》。
\"望海崖?\"阿九的声音从鬼火里渗出来,\"那丫头总说要带小少爷去看海...可她自己,连村口的小溪都没见过。\"
陈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碎片突然涌来:暴雨夜的实验室,小念安的母亲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襁褓,指甲抠进青石板里,血珠顺着指缝流成小蛇。他当时只觉得烦躁,挥手让助手把她拖出去,却没注意到她塞给助手的那半块虎头鞋——此刻正躺在老妇的船板上,鞋面的针脚在鬼火下泛着微光。
\"上船。\"老妇用船桨拍了拍船板,\"晚了,河底的冤魂要抢座位。\"
船身刚离岸,黄泉河的水就开始沸腾。陈墨看见河水里浮起无数张脸:有被撕成碎片的实验体,有被炼魂炉烧剩的骨头,还有他亲手埋进实验室地窖的七十二具骸骨。他们的嘴都在动,发出的却是同一种声音:\"陈老师,我们冷...\"
\"闭嘴。\"老者甩出骨铃,铃声所过之处,河水立刻凝结成黑冰,那些脸发出刺耳的尖啸,被冻在冰层里挣扎。
陈墨这才发现,老者的骨铃不是普通的法器——每枚铃铛里都封印着一个被他亲手杀死的亡灵,用他们的怨气镇住黄泉河的怨魂。而他自己,此刻也被铃铛的怨气包围,皮肤开始渗出黑血。
\"你在燃烧自己的生魂。\"陈墨抓住老者的手腕,\"为什么帮我?\"
老者扯下蒙眼的黑布,露出空洞的眼窝。这次陈墨看清了,眼窝里不是血月,而是七十二颗跳动的魂火,每颗魂火都对应一枚骨铃。\"四十年前,我也是个被导师当实验体的孩子。\"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是你导师把我从炼魂炉里捡出来,说'这孩子骨相适合做亡灵容器'。\"
船底传来撞击声。陈墨低头,看见河水里伸出一只青灰色的手,指甲足有三寸长,正抓向老者的脚踝。老者反手抽出青铜剑,剑刃劈开水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大团大团的鬼火。
\"抓紧锁魂锁。\"老者大喊,\"河底的冤魂认主,它们闻得到小念安的魂气!\"
陈墨把两枚长命锁按在胸口。锁身突然发出金光,河底的撞击声骤然停止。他看见无数只手从水里缩回,水面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脸,却在看到金光的瞬间露出释然的表情,缓缓沉入河底。
\"这是...\"陈墨愣住了。
\"小念安的魂气能净化怨魂。\"老者的声音里带着欣慰,\"当年你用他的生命力做融合剂,却不知道,他的命魂本就是至纯的生魂,能镇住一切阴邪。\"
船行到河中央时,老妇突然停住桨。她指向对岸,那里有座悬浮的悬崖,崖壁上开满幽蓝的花,崖底是翻涌的黑雾——正是传说中忘川的尽头,望海崖。
\"到了。\"老妇放下船桨,\"但上崖的路,得你们自己走。\"
陈墨扶着老者下船。脚刚触到崖边的礁石,他就感觉有股力量拽着他的魂魄往崖底坠。那是忘川的引力,专吸生魂的精魄。老者甩出最后一枚骨铃,铃铛炸裂成碎片,魂火融入陈墨体内,暂时抵消了引力的拉扯。
\"走快点。\"老者的身体开始透明,\"我的生魂快撑不住了。\"
陈墨这才发现,老者的双脚已经开始消失,像被河水慢慢溶解。他踉跄着往前跑,怀里的锁魂锁烫得惊人,小念安的魂魄在里面急切地跳动,仿佛在指引方向。
崖壁上突然出现一道石门,门楣上刻着\"望海\"两个大字,字迹斑驳,像是被无数人摸过。陈墨伸手推门,门内涌出的风里带着咸湿的海味——是他从未闻过的、真正的海的味道。
门内是片沙滩。细白的沙子在脚下绵软,远处是湛蓝的大海,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清脆的声响。最让陈墨震惊的是,沙滩上站着个穿蓝布裙的女人,发间别着朵野菊,怀里抱着个裹着虎头鞋的襁褓。她的脸不再被雾气遮挡,正是记忆里那个在实验室外跪了三天的母亲。
\"小念安。\"女人转过身,眼里没有怨恨,只有温柔的笑意,\"哥哥来接你了。\"
陈墨的眼泪砸在沙滩上。他一步步走过去,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子就泛起金光,像是被净化过的圣土。女人伸出手,陈墨这才发现,她的指尖是半透明的,像要融化在阳光里。
\"我是来接你去看海的。\"女人轻声说,\"但你得答应我,以后每年清明,都来陪我说说话。\"
陈墨蹲下身,把两枚长命锁放在襁褓上。锁身突然分开,小念安的魂魄从里面飘出来,化作一个半透明的婴孩模样,扑进女人的怀里。
\"妈妈。\"小念安的声音像银铃,\"哥哥说要带我看海。\"
女人摸了摸小念安的头,转头对陈墨笑:\"谢谢你,陈老师。\"
陈墨的喉咙发紧。他这才注意到,女人的脚边没有影子,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淡,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该走了。\"女人说,\"小念安该回家了。\"
她抱起小念安,走向大海。海水漫过她们的脚踝,却没有打湿她们的裙角。当她们走到海水中央时,女人的身体彻底透明,小念安回头对他挥了挥手,然后也融入了海水中。
陈墨跪在沙滩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海。海风吹起他的斗篷,露出怀里的骨刃——刀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刻痕:\"往生咒·第三百六十七遍\"。
\"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墨回头,看见老者已经完全透明,只剩那柄青铜剑插在沙滩上,剑鞘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你呢?\"陈墨问。
老者笑了:\"我的生魂早就该散了。当年陈导师用我的命换了实验数据,现在...算是还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记住,真正的亡灵合成术,不是创造兵器...是渡魂。\"
青铜剑突然发出嗡鸣,剑身裂开道细缝,露出里面封存的一缕金芒——竟是小念安母亲的魂魄,正朝陈墨的方向飘来。
\"替我...抱抱他。\"老者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陈墨伸出手,接住那缕魂魄。魂魄在他掌心化作一颗珍珠,珍珠里映出女人的笑脸,和小念安扑进她怀里的画面。
\"我会常来的。\"陈墨对着大海说,\"每年清明,我都带束野菊来。\"
海浪卷来一朵虎头鞋形状的贝壳,轻轻落在陈墨脚边。他捡起贝壳,发现里面刻着一行小字:\"小念安,一岁零三个月,最开心的事是哥哥摸我的头。\"
夕阳西下时,陈墨离开了望海崖。他走在黄泉河畔,手里攥着那枚贝壳,脚下的河水不再沸腾,而是泛着温柔的涟漪。老妇的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那盏红灯笼,还在风中摇晃,灯上\"阴阳渡\"三个字,此刻看起来竟像\"往生渡\"。
回到裂空山脉时,天已经黑了。陈墨站在悬崖边,望着山脚下的灯火。他能感觉到,体内的亡灵之力变得前所未有的纯净,巨鹰的残魂留下的光纹在他血管里流淌,像是在诉说小念安的快乐。
\"下次见面,要教你堆沙堡。\"他对着夜空轻声说,\"要堆最大的,比实验室的炼魂炉还大。\"
山风卷起一片鹰羽,轻轻落在他肩头。羽毛上,那道暗红纹路正在发光,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黄泉渡的河底,七十二盏长明灯突然全部亮起。灯油里浮现出七十二张笑脸,他们轻声哼着《小星星》,歌声穿过层层河水,飘向望海崖的方向: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第97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