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暮春时节抵达郢都的。
城墙上的\"楚\"字大旗早被秦军扯下,换成了玄色的\"秦\"字旗,旗角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城门口站着两个持戟的秦兵,铠甲上刻着\"白\"字——正是白起的亲卫。见陈墨的马队过来,为首的士兵刚要呵斥,却被白起抬手拦住:\"这是陈先生,要见我母亲。\"
士兵的脸瞬间煞白。陈墨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话,只默默侧身让开。陈墨翻身下马时,靴底碾碎了块带血的陶片,碎片上还能看见模糊的楚纹——那是郢都百姓用来镇宅的瓦当,如今碎成了渣。
白起母亲的坟冢在城南的乱葬岗。说是坟冢,不过是堆新土,上面插着根断了半截的木碑,碑身刻着\"熊氏孟嬴之墓\",字迹被雨水冲得模糊。陈墨蹲下身,指尖拂过碑上的刻痕,突然触到道凹陷——是被人用利器划的,痕迹很新,像是有人在他来之前来过。
\"是项燕的旧部。\"白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总说我母亲的坟被秦军占了,要迁去楚地。可这里...是她生前最爱的地方。\"他蹲下来,用剑鞘拨开碑旁的荒草,露出下面埋着的陶瓮,\"我让人挖了她生前的衣物,还有半块虎符。\"
陈墨打开陶瓮。里面裹着块素色的锦帕,帕角绣着朵野菊,和望海崖那朵一模一样;还有半块虎符,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利刃硬生生劈开的。最底下压着封未寄出的信,信纸已经发黄,字迹却依然清晰:
\"阿稷吾儿:
今闻秦军破郢,我心甚惧。你幼时最怕雷,每逢雨夜便要钻我怀里。如今你在外带兵,若遇雷雨,可记得抱紧战旗?
勿念我。我昨日去江边采了些艾草,晒在檐下。待你归来,我们煮艾草水,给你洗去征尘。
母字。\"
陈墨的手在发抖。信纸背面有块暗褐色的痕迹,是血渍——应该是白起母亲临终前按下的指印。他抬头看向白起,将军正盯着那半块虎符,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陶瓮里的锦帕,紧紧攥在手心。
\"陈先生。\"白起的声音发哑,\"你说我能带她回家。可她的家...早没了。\"
陈墨没有说话。他解开腰间的骨匣,取出七煞魂刀。刀身泛着幽蓝的光,却没有半分杀气,反而像被什么温柔的东西包裹着。他将虎符放在刀身上,刀刃突然震颤,七缕光影从刀鞘里浮出来——是白起的母亲,是他在丹阳之战中被踩碎的楚军战旗,是郢都城破那日,跪在城门口哭着求秦军别屠城的老妇...
\"他们在等你。\"陈墨轻声说,\"等你看他们最后一眼。\"
白起的手指缓缓松开。锦帕飘落在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绣着的\"平安\"二字。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带我去江边吧。她生前最爱那里的芦苇荡。\"
江边的芦苇已经长得很高。陈墨跟着白起穿过齐腰深的芦苇丛,脚底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云朵上。远处传来流水声,混着鸟鸣,倒像是片未被战火染指的净土。
\"到了。\"白起突然停住脚步。
陈墨抬头。芦苇荡中央有块青石板,石板上摆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水面浮着朵野菊。碗边压着张纸条,字迹和那封信如出一辙:\"阿稷,我在这里等你。\"
风突然大了。芦苇叶沙沙作响,陈墨看见水面泛起涟漪,波纹里浮出个模糊的身影——是个穿青布裙的老妇,鬓角插着朵野菊,正笑着朝他们招手。
\"娘!\"白起踉跄着扑过去,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老妇的身影开始消散,她抬起手,指向江对岸。
\"是楚地的方向。\"陈墨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江对岸的群山间,隐约能看见座残破的城楼,城楼上飘着面褪色的楚旗,旗面被火烧得焦黑,却依然倔强地立着。
\"那是寿春。\"白起抹了把脸,\"楚国最后的都城。\"
陈墨摸出怀里的虎头鞋贝壳。贝壳上的刻痕突然发烫,在他掌心烙出个印记。他看见七煞魂刀的刀身上,七缕光影同时指向寿春,像是被什么召唤着。
\"陈先生。\"白起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陈墨没有回答。他望着江对岸的楚旗,想起在黄泉渡时,老妇船板上那半块虎头鞋的针脚——和楚旗上的纹路,竟能严丝合缝。风掀起他的斗篷,露出腰间的七煞魂刀,刀身上的光影正在跳动,像是在应和他的心跳。
\"走吧。\"他对白起说,\"去寿春。\"
江风卷起一片芦苇叶,轻轻落在陶碗里。水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楚旗。陈墨摸出贝壳,对着阳光,看见里面刻着的新字在发光:
\"愿所有执念,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黄泉渡的河底,七十二盏长明灯突然全部亮起。灯油里浮现出七十二张笑脸,他们轻声哼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归去来兮,
田园将芜胡不归?\"
歌声穿过层层河水,飘向寿春的方向,飘向那面即将被春风重新吹起的楚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