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锐利的眼眸,终于再次对上了灰烬。
然后,他才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灰烬,用那口热汤的余温,吐出了一个让灰烬无法理解的词。
“活下去。”
艾伦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灰烬的耳朵里。
“活下去?”
灰烬抬起头。
他看着艾伦那张被篝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眼神里是全然的困惑。
以这位二王子殿下在银霜领所展现出的手腕与威望,别说是活下去,就算是想活得比王都里九成九的贵族都滋润,也绝非难事。
领地,军队,财富,民心。
他什么都不缺。
“活下去”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荒谬。
“看来,我那位父亲,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艾伦放下了手里的汤碗,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粗糙的木碗边缘轻轻敲击着。
他在篝火旁的木桩上坐了下来,姿态随意,却自然而然地占据了此地的主导权。
“你以为,圣光教会那帮披着神袍的鬣狗,为什么会不远千里,跑到我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艾伦的语气平淡得可怕。
他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旧闻。
灰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异端审判庭造访银霜领。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
国王给他的情报里,对此事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例行巡查,巧合而已。
整个王都的贵族圈,都将此事当做一个笑话来谈论。
一个被流放的王子,因为一顿饭做得不好,就敢跟手握神权的审判官大发雷霆。
愚蠢,狂妄,自寻死路。
这是所有人一致的评价。
“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会因为一顿饭,就跟审判官撕破脸的蠢货?”
艾伦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弧度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讥讽。
“那是我在演戏。”
“我亲手为自己戴上了小丑的面具,演给那个叫瓦莱里乌斯的,自以为是的‘谎言嗅探器’看。”
“我把自己涂抹成一个脑子里只有食物的废物,一个被宠坏了的、无可救药的败家子。我让他,让教会,让整个世界都相信,我,艾伦·伊思塔伦,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
“我用这种方式,才勉强把他骗走。”
“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艾伦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无形的攻城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灰烬的心脏上。
他脑中那些盘踞已久的,关于艾伦所有不合常理行为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尽数驱散。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一个能让北境起死回生的英明领主,会表现得像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那不是伪装。
不。
那比伪装更令人心寒。
那是在一头随时可能将自己撕碎吞噬的巨兽面前,拼尽全力的,卑微的求生。
是挣扎。
“为什么?”
灰烬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挤压出来的。
“教会……为什么要针对您?就因为您当初在王都提出的那些……改革思想?”
“那只是一个诱因。”
艾-伦摇了摇头,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动。
“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在我身上,嗅到了‘异端’的味道。”
“我做的每一件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神权的挑战。”
“我在冬天种出蔬菜,他们称之为违背自然规律的巫术。”
“我用格物、算学、化学的知识,去解释世界的运转,他们斥之为对神明权威的亵渎。”
“我,以及我所代表的一切,都与他们那套用来愚弄万民的说辞,格格不入。”
“所以,他们要清除我。”
艾伦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的平静。
“就像清除历史上任何一个,敢于质疑他们的人一样。”
他站起身,阴影瞬间拉长,将跪在地上的灰烬完全笼罩。
他走到灰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面临的,不是来自其他贵族的阴谋,也不是来自我那位好大哥的打压。”
“我面临的,是整个圣光教会的敌意。”
“他们这一次空手而归,绝不代表我安全了。恰恰相反,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怀疑。下一次,当他们再来的时候,就不会再给我任何演戏的机会。”
艾伦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如同恶魔的私语,钻进灰烬的耳膜。
“他们会直接,把我绑上火刑架。”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灰烬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的任务,到底有多么严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对一个王子忠诚度的考察。
这根本就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局。
赌桌的一边,是日渐式微的王室。
另一边,是如日中天的教会。
而这位二王子殿下,就是被推到最前线,用来试探对方底牌的那枚棋子。
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灰烬抬起头。
他眼中的试探、怀疑、困惑,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王国影卫的,绝对的冷静和决断。
“我要你,给我的父亲,带一封信。”
艾伦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火漆严密封装的黑色蜡管。
“不过,这封信,不是用写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我要你,把今天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告诉他,他的儿子,没有堕落,也没有疯。他的儿子,正在北境这片苦寒之地,替他,替整个伊思塔伦王室,顶在对抗教会的最前线!”
“告诉他,圣光教会的爪子,已经伸得太长了!他们今天敢以‘巡查’的名义,公然闯入一位王子领主的城堡!明天,他们就敢以‘净化异端’的名义,随意审判一位手握重兵的公爵!”
“告诉他,王权,正在被神权,一点一点地蚕食!他如果再继续视而不见,继续沉浸在他那套虚伪的权力平衡游戏中……”
艾伦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火的钢针,狠狠刺入灰烬的灵魂深处。
“总有一天,雄狮城的王座之上,坐着的将不再是伊思塔伦家族的后裔,而是一个披着神袍的教皇!”
这不是在求援。
这是警告。
是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最直白,也最残忍的警告。
艾伦将那个蜡管,随手扔在了灰烬的面前。
它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你回去之后,可以有两种选择。”
“第一,你可以告诉他,我是一个沉迷享乐的废物,脑满肠肥,已经对王位构不成任何威胁。这样,我那位好大哥会很高兴,我父亲或许会感到可惜,但也会很快就抛之脑后。然后,他们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教会的疯狗们撕成碎片。我的弟弟,可能是家中唯一会为我的死亡而惋惜的,但即便是他继承王位,也无法阻挡圣光教会的侵蚀。”
“第二,”
艾伦的眼中,闪烁着一抹骇人的精光。
“你可以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地带给他。让他明白,他的儿子,不是一枚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是在棋盘的另一端,能与他遥相呼应的,最重要的盟友!”
“保住我,就是保住王室最后的底牌。”
“帮助我,就是在这场与教会的博弈中,落下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艾伦说完,不再看他。
他转身走回篝火旁,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肉汤,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空地上,只剩下灰烬一个人。
他跪在那枚小小的黑色蜡管前,沉默不语。
他的内心,是两片正在剧烈碰撞的战场。
他是一个忠于国王的密探。
他的职责,是带回最真实的情报。
而今天,他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二王子。
一个是艾伦精心伪装出的,“废物领主”的真实。
另一个,是艾伦刚刚向他展露的,被圣光教会所裹挟着的真实。
他该相信哪一个?
他该向国王,汇报哪一个?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飞溅,又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熄灭。
许久。
许久之后。
灰烬缓缓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蜡管,然后,将它捡起,紧紧攥在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了艾伦的面前。
“殿下,我需要一个信物。”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艾伦笑了。
他知道,这把国王最锋利的刀,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灰烬是自己父王的影子,虽然灰烬已经远没有以前那么忠心于父王了,但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是艾伦考虑的范围。
现在的灰烬,依旧是父王所新任的影子。
他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一枚用秘银打造的,雕刻着巨蛇在月下盘旋图腾的徽章。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他将徽章,交到了灰烬的手中。
“我父亲,认得它。”
灰烬接过那枚还带着艾伦体温的徽章,紧紧地握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