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初晨已经看出来,温乾活不成了,也不适合用太阴神针,只能尽可能的让他清醒片刻。
此时冯初晨的心绪已经平稳,她按照自己的判断,快速将银针扎入在几个关键穴位,手指不停捻转,往里注入真气。
这是她来了,便是大罗金仙亲临,也休想将温乾从鬼门关拉回。
上官如玉的胳膊假意动作着,明山月默契地用身体挡着那个狱卒的视线。
狱卒眼睛看到的,是上官如玉在救治温乾。
冯初晨嘴唇紧抿,身体稳如磐石,手下精准、迅捷、有条不紊。
上官如玉充满了欣赏,她专注救人的时刻,光芒最盛!
明山月虽只能看到一个笔直的背影,眼底深处,也不由自主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折服。
能在经历了最血腥的场面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心态,沉着冷静地救治病人。
的确是个胆大且不简单的女子。
若是换成寻常闺阁,此刻莫说持针救人,怕是早昏过去了。
突然,温乾喉中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冯初晨没有取银针,而是倏然起身。
上官如玉也紧跟着站起来,嘟囔道,“我就说他活不了吧,眼皮儿都没撩一下。”
两人退后几步,刻意与明山月保持一定距离,上官如玉的身体再次巧妙地挡住了狱卒的视线。
明山月佯装不信,走过去蹲下,查看温乾是否已死。
就在他的耳朵凑近温乾嘴唇的瞬间,温乾突然睁开双眼。
看到眼前人是明山月,他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
微不可闻的声音灌进明山月耳里,“肖皇后……生的是公主,不是赤兔,小公主……被掐死……扔进白苍江。
“天杀的,他们以为……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死绝了,敢……这样对我。你去湘西找,找……找……”
话音未落,他头颅猛地一偏,气绝身亡。
明山月迅速用手指探拭温乾颈侧,这次是真死了。
一丝暴戾的寒光在明山月眼里骤闪即逝,心里却已掀起滔天巨浪。惊骇与巨大的遗憾瞬间将他淹没,最重要的消息没说完就死了!
他用手抹下温乾还圆睁着的双目,站起身说道,“他已经死了。”
又埋怨上官如玉道,“本来还剩一口气,被你一治直接死了。我这里不留你了,回太医院吧,还省得我挨骂。”
上官如玉眼睛都鼓了起来,“怎么是我治死的,他本来就该这时候死。我不回,有本事把我打出去。”
他边说边走过去蹲下,迅速把几根银针取出。
看着温乾伤感道,“温伯,你差点就成了我的老丈人,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缘分。我想救你的,可我没有那个本事。
“你好好上路,我会求谢指挥使和二表舅,不许飞鹰卫动温家女眷。”
说完,深深一躬。
大炎朝的飞鹰卫正指挥使都由宦官担任,直接受皇上领导。
现在的正指挥使是谢名。
他嘴里的二表舅是飞鹰卫副指挥使薛及程。
飞鹰卫在抄家时,有些人会猥亵甚至强奸罪臣家的女眷。
上官如玉和温舒的亲事是不可能了,但温舒曾经是他的未婚妻,上官如玉提这个要求情有可原。
两个狱卒听说后,都走了进来。
那个狱卒蹲下摸了摸温乾的颈部,确认温乾是真的死了。
他心下暗喜,表面却怕的要命。
赶紧给明山月跪下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下手重了,下次注意……”
明山月气得一脚把狱卒踹倒在地,骂道,“混帐东西,居然把他弄死了。滚,出去领二十军棍。”
又对另一个狱卒说道,“去跟谢指挥使和薛副指挥使禀报,温乾死了。”
上官如玉和冯初晨匆匆走出牢房。
干燥阴冷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头面星河璀璨,枝头的枯叶在寒风中颤抖着。
冯初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中残留的污浊彻底涤荡干净。
走一趟诏狱,去完成那种任务,面对那样的场面和人,恐怖程度远比死还可怕。
外面和里面仅仅隔了一道墙,却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诏狱就是炼狱,是阎王殿。
明山月被称作明阎王,实至名归。
两人上车。
直到马车驶离诏狱那扇沉重的大门,冯初晨崩直的脊背才放松下来,软软靠在椅背上,一把扯下口罩。
上官如玉也紧张,前额布满密密的汗珠。
车灯昏黄,上官如玉看到冯初晨脸色惨白,嘴唇紧紧抿着。
他轻声说道,“对不起,让你看到那种场面,吓着你了。”
冯初晨低下头没理他。
上官如玉又道,“只有你能救他,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冯初晨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他,“你们差点害死我。”
上官如玉心头一紧,放柔了声音,像在安慰受惊的小兽,“不是没死吗。你刚才表现非常好,冷静,沉着,巾帼不让须眉,颇有圣德皇后和长宁郡主的风范。”
冯初晨的肩膀微微垮下,声音里透出难得的脆弱,“我不想当巾帼英雄,也不冷静沉着,我怕得要死。你不是说冯家救了你两次命,不会害我吗?
“求你了,若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帮我推掉。我不想死。我若死了,不疾也活不成,我们冯家就断香火了。”
上官如玉难从未见过如此示弱的冯初晨,心猛地一揪,豪爽道,“好,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一定帮你推了。明山月敢硬来,我跟他拚了。”
冯初晨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上官如玉再强硬,也拗不过那个瘟神。若再有这种事,照样会强迫她过去。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夜风从缝隙钻入,带着丝丝寒意。
上官如玉再次开口,语气凝重,“记住,刚才的事当没发生过,一个字不许泄露出去。”
又自言自语道,“这么保密,他会跟明山月说什么?温大人也糊涂,何苦参和进那种事中,害人害己。”
冯初晨不想知道温乾说什么,秘密知道多了死的快。
她转开话题,“你说话算数,帮帮温家女眷。温姑娘人很好,单纯美丽,一心一意想嫁你为妻。若温乾晚半年出事,温姑娘就已经嫁给你,也连累不到她了。”
上官如玉眸子一暗,他对温舒的印象不好不坏,娶她完全是听从家里安排。可想到她将来的凄惨境遇,也是于心不忍。
“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薛家要整肖大人,没整下去,只得丢军保帅,推出温乾顶罪。温乾痛快地死,不把薛家咬出来,
“薛家自会保他全家不落入最糟糕的境地……这应该是他们私下协议好的。他运气挺好,今天明山月回来了,了了他最后的心愿。”
冯初晨看了一眼上官如玉,这人哪里像传说中那样无脑,明明聪明得紧。
顺势问道,“肖大人把温乾斗下去了,他现在很厉害?”
上官如玉道,“肖大人虽然官复原职,依然是工部小郎中,撼动不了薛家分毫。但他被施重刑的事闹到了皇上和大皇子耳里,
“大皇子抱着皇上的腿哭,终是触动了圣心。薛家过犹不及,肖家已被逼入绝境,还不放过,反倒招致皇上不满,帮了肖大人一个大忙……”
他说的隐讳含蓄,冯初晨也明白其中的险恶,不再追问。
冯初晨听蔡毓秀说过,皇上目前有四个儿子,五个公主。
大皇子是前皇后肖氏所生,十几年前肖氏犯罪被废送去庵堂出家。
大皇子夺储无望。
二皇子是薛贵妃所生。
薛太后是薛贵妃的亲姑姑,二皇子最有可能被立……
两人一路沉默,马车来到之前那个小院。
冯初晨下了车,又上了送她过来的马车,车上的衣物原封未动。
马车小跑起来,冯初晨把衣裳换过来。这身行头她已经穿过,就打了个包裹带回家,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
回到家已是深夜,王婶开的门。
芍药只跟王婶说了实话,对冯不疾等人的说辞是有人家生产,请冯初晨去候着。
王婶不放心,一直等到现在。
看到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的冯初晨很是担心,她跟进东厢问道,“姑娘吃饭了吗?”
冯初晨摇摇头,“我不想吃。”
想到那血腥的一幕就恶心,哪里吃得下饭。
看到王婶眼里的探究,冯初晨说道,“王婶不要问了,我去救了一个临产的女人。”
王婶当然不相信,还是说道,“救下来就好。”
她张了张嘴,见主子疲倦至极,只得咽下想说的话。
星光灿烂,夜风呼啸。
上官如玉笃定明山月今天夜里肯定会宿在帽子胡同的北卫衙门,那里是北抚镇司的衙门所在,紧邻诏狱。
他对松砚说道,“去北卫衙门。”
松砚小声劝道,“爷,回府吧。”
上官如玉语气不耐,“小爷去哪里,用得到你管?”
果不其然,明山月仍在官衙。
他刚把事情处理完,此刻正怔怔凝视着案头跳跃的烛光,没有一点倦意……
温乾吐露的秘密,如同惊雷在胸中炸响。
赤兔换公主,幕后黑手的目标当然不是刚出生的小公主,而是前皇后肖氏。
肖氏一倒,大皇子也就倒了……
上官如玉一阵风似地冲进屋,明山月当没看到,继续发呆。
把其他人遣下,上官如玉凑近他耳旁边,压低声音问道,“表哥,温乾跟你说了什么?”
明山月嫌弃地侧过头,冷冷看着他说道,“温乾直接被你治死了,还能说话吗。”
上官如玉不死心,涎着脸小声央求,“我是谁?是你亲亲表弟阿玉,最是睿智聪明口风紧,还帮你做了许多事。给我透透呗,几个字也行,不然我睡不着。”
明山月不耐烦道,“你不想死就别问,今晚的事要烂在心里。什么人都不许说,包括我大舅。”
“我爹都不能说,这么神秘?”
“……”
明山月面色严峻如铁,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上官如玉心头一凛,知道温乾所言大破天,聪明地不敢再问。
“是,是,我想救温乾,可医术不精,温乾直接死了。我乏了,去床上歇息。你不要来挤我,搭地铺。”
明山月又沉声提醒道,“记住,不要让人知道你在跟冯姑娘学做手术。你想当良医,只学手术不行,各方面都要学。
“方御医针法好,秦御医疡科好,蔡家正骨好,你要多跟他们请教,博采众家之长……”
上官如玉明白了,如此是对冯初晨最大的保护。
他郑重应下,“好,我会的。”
上官如玉躺去床上,和衣而卧,也没让下人进来服侍。
明山月望着烛光,心绪翻腾。
前皇后肖氏出事那年,他刚刚六岁。听说她犯了什么重罪,被皇上贬为庶人,罚去庵堂当姑子。
年幼的他始终想不明白,如仙女一般美丽温柔的皇后娘娘怎么可能犯罪。
后来大些了,才听说因为肖氏生下“赤兔”,是不祥之人。
这事属于机密,只极少数的宗室和重臣知道。
祖父对这件事始终存疑,原来真是被人陷害的。
不用说,幕后之人是薛贵妃和薛家无疑。
最让明山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温乾既知如此惊天秘闻,薛家为何不早早将他灭口,反在多年后将他当作弃子推出,逼得他临死前吐露实情……
星光璀璨,夜色茫茫,一匹马狂奔在寂静的街道上。
来到薛府角门,马上下来一个人,拍门三下,停顿一下再四下。角门打开让人进去,这人又快步跑去一个庭院。
庭院上房灯火如昼,薛及程在屋里来回踱步,薛大老爷四平八稳坐在太师椅上。
薛大老爷目前是薛家家主,任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
他们已经接到温乾死亡的禀报,正在等向岑那边更详细的消息。
来人行了礼后低声禀报道,“禀二位大人,温乾死了,在梦中直接死的。明山月怒极,让人打了向岑二十军棍。”
薛及程眼神锐利如刀,追问道,“确认温乾死前没说过任何话,没见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