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江海岸,悲声一片。
因大牢坍塌死亡的犯人们,和被窫窳踩死的无辜百姓,被整齐排放于海滩上,只待祭奠的香烛燃尽,就将他们海葬。
在他们的右侧,摆放着的,是诸葛妻、张捕头,以及被诸葛妻灭口的两名牢头,他们虽然已死,仍按照甄有德所判,该杀头的杀头,该剐刑的剐刑,随后也将被推入海中喂鱼。
在无辜死难者和诸葛妻等人之间,有一条十分明显的分界线,死者的亲属手持香烛从界线中间走过,对着左侧的亲人们鞠躬,对着右侧的恶人们啐口水,百姓再诅咒几句诸葛仇永世不得超生。
知州大人仰天悲鸣,县太爷甄有德则扑通下跪向漕江百姓谢罪。
“是本官失察了,未能及时发现诸葛仇的恶行,以致给漕江百姓造成如此大的灾难,本官悔恨莫及,愧为父母官哪。”
甄有德长跪不起,涕泗横流。
转而又朝着知州大人磕头,道,“下官犯有失察之罪,自知罪责难逃,向知州大人领罪来了。”
“甄大人言重了。漕江城流年不利,恰逢多事之秋,看着百姓遭此劫难,本官也着实痛心疾首啊。可是,我等皆为凡人,天灾人祸实又岂能预知?甄大人切莫再如此悲伤自责。”
知州大人与甄有德抱头痛哭。
哭罢了,向百姓说道:“甄大人自到任以来,兢兢业业,清正廉明,又十体恤民情,凡事都力求为百姓谋求最大的福利,以至于对治下的大牢有所忽视,酿成如此大错实非他所愿。本官在此恳求漕江的父老乡亲们,莫要苛责于他。本官在此给父老乡亲们赔礼了。”
知州大人亦是泪流满面,一躬到底。
“知州大人说得对,天灾人祸不可预知,县太爷平日里待我们小老百姓甚是宽厚,是勤政爱民的好官,一点疏忽在所难免,我们不怪,大人也莫要自责。”
君无虞说道,立即有人跟着附和,皆为漕帮的人。
百姓被这么一挑,便都觉得有道理,都说知州和知县是好官,亲人之死,并不能怪罪于他们。
“二位大人,莫再悲伤自责,我们漕江人的心胸就象大海一样宽阔,待亲人归葬于大海,一切都将如眼云烟,还望两位大人收拾起心情,向大海远方看才是正理。”
君无虞说得声情并茂,全然已经忘记自己差点被喂了窫窳时的狼狈相。
“是啊,大人莫要自责。坏人是诸葛仇他们,我们要恨就恨他们。不是大人的错,我们原本就不该怪罪大人的。若不是甄大人官德高尚,诸葛妻也不会自动投案,现如今恶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们亦可告慰死难的亲人们了。”
知州大人与甄有德在百姓的宽宏大量中破涕为笑,又叩了几个头,感谢父老乡的厚爱,并表示从今往后要更加勤政,以回馈父老乡亲云云。
百姓们在君无虞的带领下,纷纷下跪回礼,好一副官民一心,官亲民乐的景象。
“可笑至极!”云中锦断然说道。
“大牢与县衙不过一街之隔,县衙典史长年在治下的大狱中饲养吃人猛兽,狱中犯人多有失踪,而身为县太爷却毫无觉察,理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怎可简简单单以‘失察’二字糊弄过去?”
“上差此言差矣。”不待甄有德有所反应,君无虞便替他辩解道。
“县太爷到任不到一年,已做到令百姓如此爱戴,足见其功德非凡。偶有失察,亦是无心之失,百姓不计过失真心拥戴于他,何来的推卸责任一说?上差不相信百姓,大可问问县衙的各位大人们,县太爷是不是那种善于推卸责任的人?”
君无虞说着,抬眼看向书办。
书办立即心领神会,大声附和道,“君护法说的极是。甄大人平日里体恤民情不说,对我等下属亦是关怀备至,若有甚么做不到位的,亦是无心之失,毕竟人无完人嘛。甄大人这官,我敢打包票,绝对是好官。”
“对,县衙之中各有分工,典史亦是由朝廷任命,比县太爷任期早得多,县太爷又不可能不信任朝廷命官,监狱之事自然全权交你诸葛仇负责。若是事事都要亲自过问,便纵有三头六臂亦做不到的万无一失。上差又何必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便对县太爷如此苛责呢?”
书办打了个开头,便有县衙里的大小吏员站出来替甄有德说好话,老百姓亦纷纷出言为他求情,反倒让云中锦莫要斤斤计较。
“你们!”云中锦甚是气恼,“一个个的都这么宽宏大量,敢情躺在这里的不是你们的亲人?”
“回上差,在下的家人也在街上被窫窳撞死了,在下对诸葛仇深恶痛绝,可是,在下明事理,知道死者已矣,没有必要把对诸葛仇的恨意转嫁到县太爷头上,那对他不公平。”书办说道。
“县太爷有过失,可我们愿意原谅他。”一名死者的亲属跟着说道。
云中锦的眉心一挑,高声问道:“躺在这里的,尚有全尸,那些被窫窳吞食的人呢?你们没有见过他们被火燎被生吞的惨象,没有亲身体会到那种临死的恐惧,又有甚么资格代替死者去原谅?”
“君无虞,你忘记自己是怎么在诸葛仇面前求饶的吗?忘记在窫窳面前如何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吗?我就不信当你蜷缩在甲号房里担惊受怕的时候,心里就没有奢望过县太爷会来巡视牢房解救于你,他可曾去过?你是捡回了一条命,可在你之前的那些人呢?幸存者凭什么去替死难者原谅?”
“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县太爷对于诸葛仇的恶行,并非毫不知情,却是听知任之。如若不是县太爷不作为,甚至是包庇比纵容,原本很多人都可以免于一死的。总而言之,这个责任,绝不能够因为他的几句道歉便可推卸掉的。”
君无虞沉默,人群沉默,甄有德低头,用眼角余光瞟着知州大人。
然而知州大人却装做视而不见,此时的他不愿意多说话,唯恐云中锦的火烧到他的头上来。
片刻之后,君无虞抬眼看了看站在人群后面的苏绣,便咬牙说道,“这根本不是有没有资格替死者原谅的事,而是县太爷原本就无大错,谈不上什么原不原谅。我们漕江人就是这么耿直,不会钻牛角尖,倒是上差您爱挑刺钻牛角尖,这可不好。”
君无虞三言两语又挑动了漕帮百姓,都说这是漕江人自己的事,无需云中锦多管闲事。
“多谢,多谢乡亲们对本官的厚爱,也多谢本衙同僚们的大力支持,本官在此给诸位鞠躬了。”
甄有德甚是得意,再次感谢众人,众人也再次回礼,这其中就属君无虞的声音最大最是活跃。
云中锦明白,君无虞的背后,是苏绣。
“苏绣,给我站出来!”云中锦喝叫了一声。
苏绣原本远远站在人群背后观望,随即拨开人群走到了云中锦的面前来。
“唤本帮主何事?”
“指使君无虞在这里闹事,为罪官脱罪糊弄百姓,自己躲在背后看热闹,有意思吗?”云中锦质问道。
苏绣却也不气不恼,慢悠悠说道,“不错,君无虞的意思便是本帮主的意思,只是本帮主不想当面与上差起争执,闹得大家不愉快而已。”
苏绣一手指向海滩上的死者,说道,“他们当中,除了少数几位是在街上不小心被窫窳撞死踩死的之外,大部分都是犯人,还有那些被诸葛仇用来喂了窫窳的,也都是犯人。何谓犯人?那便是有罪之人!虽然我也痛恨诸葛仇,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诸葛仇做了好事,因为那些被用来喂窫窳的犯人,本来就该死。”
“别说甄大人不知情,就算他知情,也是理所应当,为漕江清除了众多不法之徒,还漕江清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相比于失察,难道不是功大于过?”
苏绣的话音落下,立即引来欢声雷动,她不免又得意洋洋望着云中锦。
“你身为上差,处处以律法为先,不就是要将那些犯了罪的人绳之以法吗?现在坏人死了,你倒问责起甄大人来了,别说我苏绣不能理解,就是漕江百姓,也无法理解。大家伙说是不是?”
“帮主说的对极了,不该问责大人。”君无虞又引来百姓一片附和声。
“阿锦,你听,这便是老百姓的声音,你不仅应该放过甄大人一马,还应该上书为他请功才是。”
云中锦甚是气恼,而此时知州大人正笑吟吟看着她,很显然也是站在苏绣一边的。
知州大人在甄有德到任之前,任漕江县令多年,若是追责的话,他的罪责远比甄有德大得多。
但他懂得少说话明哲保身的道理,既不把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来,也不刻意为自己开脱,只一味地替甄有德说话。
而苏绣与君无虞这么一搅和,本该担负责任的甄有德,转眼之间便成了有功之臣,如此一来,也问责不到知州大人头上,岂不皆大欢喜?
放甄有德他一马,也即放过了他自己。
知州大人并不表态,而是语重心长说道,“为官者,最重要的是要听取民意。”
“我会据实上报的。”云中锦喃喃说道。
此情此景,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意,云中锦即便心中不认可,但也着实无能为力。
苏绣冲她咧嘴一笑。
海中的“烟囱”处,大胡子与两名手下正盯着海滩上的一举一动。
“好了,回去禀报虫爷,事已吉祥了。”大胡子说道。
“是。”
两名手下的相继潜入海中,大胡子则朝着相反的方向潜行,在甄有德回到县衙之前,坐在公堂之上,把玩着惊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