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瑶把天青色云锦固定在爹留下的竹绷上时,指腹抚过竹圈边缘的包浆,温润得像块老玉。墨尘坐在对面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根细针,正笨拙地穿金线——那线细得像头发丝,他穿了三次都没成功,鼻尖渗出层薄汗。
“我来吧。”青瑶忍不住笑,伸手接过针线。指尖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像被春日的柳絮扫过心尖。她三两下穿好线,把针递回去时,他却没接,只看着她的手:“你的手真巧,像你娘。”
“你见过我娘绣活?”她挑眉,把绣绷架在膝头,针尖挑着金线,在云锦上勾勒兰草的轮廓。
“小时候躲在你家窗台下看过,”墨尘挠了挠头,声音有点涩,“那时候你娘总绣到半夜,灯光从窗纸透出来,映着她的影子,特别好看。”他顿了顿,“我娘说,女人的针脚里藏着心思,你娘的针脚又细又稳,是心里踏实。”
青瑶的针顿了顿。娘这几年绣活少了,手指总在夜里发麻,说是当年被柳家的人推搡时撞到了桌角。她低头继续绣,金线在云锦上游走,像把散落的星光串了起来。
“对了,”墨尘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今天去竹窖时,在最里面摸到的。”
布包里是块竹制的镇纸,上面刻着片兰草叶,叶尖还刻着个极小的“尘”字。青瑶拿起来看,竹面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常被人握在手里。“这是……”
“你爹刻的。”墨尘的耳尖有点红,“那年我爹带我去你家学编竹器,你爹见我总把纸镇弄掉,就刻了这个给我,说‘尘儿性子毛躁,得用沉点的镇纸压着’。”他说着笑起来,“后来我总揣着它,觉得像你爹在盯着我似的,做事都不敢马虎。”
青瑶看着镇纸上的“尘”字,忽然想起爹生前常说:“墨尘这孩子,看着皮实,心却细,将来准是个靠得住的。”那时她总撇嘴,觉得墨尘就是个爱爬树掏鸟窝的野小子,哪有半点靠谱的样子。
可现在看他坐在灯下,认真帮她理着缠在一起的绣线,侧脸在灯光里显得格外温和,倒真应了爹的话。
“你娘还好吗?”她问。墨尘的娘前年生了场病,一直不大好。
“好多了,”他眼里亮了亮,“昨天还说,等你绣完这幅兰草,让我求你给她绣个荷包,说戴着你绣的,病准好得更快。”
青瑶被逗笑,针尖差点戳到手指:“你娘就是会哄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暖烘烘的。墨尘的娘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当年她家被柳家刁难时,只有她敢偷偷送吃的过来,每次都用粗布包着,里面却总是最软的米糕。
绣到半夜,兰草的叶子已经成形,墨尘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枚竹镇纸。青瑶轻手轻脚起身,拿了件外衣给他盖上。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他脸上,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她忽然发现,他的眉骨和爹有点像,都是挺直的,透着股正直劲儿。
“瑶儿,灯怎么灭了?”娘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睡意。
“就来!”青瑶应着,吹灭油灯,摸黑躺回床上。黑暗里,她摸着枕头下的竹片,上面爹的字迹仿佛在发光。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仅留下了云锦,留下了线索,还悄悄替她看准了身边的人。
第二天一早,青瑶刚把绣绷摆到院里的竹架上,就见柳家的管家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张纸,脸色发白:“青瑶姑娘,县太爷让我来送这个……”
是柳家兄弟的供词。原来他们当年不仅偷换了船运记录,还买通了记录官,把青瑶爹的云锦说成是“走私赃物”。如今证据确凿,两人被判了流放,家产也尽数充公,其中就包括当年从青家抄走的那些物件。
“县太爷说,”管家擦着汗,“那些东西清点好就送回来,让您……让您查收。”
青瑶没说话,只是看着绣绷上的兰草。阳光落在金线上,亮得有些晃眼。墨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都过去了。”
“嗯。”她点头,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下午,当年被抄走的东西果然送了回来。大多是些寻常家什,唯有一个樟木箱格外沉。打开一看,里面是套完整的文房四宝,笔杆上刻着“清白”二字,是爹生前最爱的一套。旁边还有个小匣子,装着娘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极小的“平安”,是他们成亲时爹给娘打的。
“还有这个。”墨尘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个竹编的小笼子,里面铺着干草,“你小时候养兔子的笼子,你爹总说‘瑶儿的兔子得住最软的窝’,每天都要换新鲜的干草。”
青瑶摸着笼子的竹篾,上面还有她用刀刻的歪歪扭扭的“兔”字,忽然笑出了泪。原来那些以为丢失的时光,那些被偷走的记忆,都在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傍晚时,苏掌柜带着伙计送来批新的绣线,说是给青瑶赔罪——当年柳家施压,他不得不中断和青家的合作,这些年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以后青姑娘绣的东西,我全包了!”他拍着胸脯,“保准卖个好价钱!”
青瑶看着院里堆着的云锦、竹绷、旧物件,忽然对墨尘说:“我们开个绣坊吧。”
“好啊。”他答应得干脆,“我去编竹绷,你负责绣,咱们就叫‘瑶尘绣坊’,怎么样?”
“谁要跟你‘瑶尘’啊……”青瑶嘴上反驳,手里的金线却在云锦上绣出了两只并肩的兰草,叶片相触,像在低语。
墨尘看着她泛红的耳根,悄悄把那枚竹镇纸放在绣绷旁边,镇纸的影子落在兰草上,像给这幅未完成的绣品,盖了个温柔的印。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在轻轻拨弄着时光的琴弦。青瑶低头继续绣着,针脚越来越稳,心里清楚,那些藏在竹缝里、针脚里、岁月里的爱与等待,终于要在阳光下,开出最美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