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我坐在沙发上,脚边是那袋冷冻食品。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水滴从窗框边缘落下的声音,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阿辞靠在墙角的椅子上,头低着,手握着一支钢笔,指节发白。他没再说话,从我们躲进这栋老楼后,他就一直这样。
我低头看着茶几上的书。
一本《经济学原理》,封面湿了一角,边沿卷了起来。这是他在超市里顺走的,那天他把它塞进购物袋时,动作很轻,像是怕弄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它就躺在那里,灰扑扑的,像这个屋子一样旧。
我伸手翻开第一页。
纸页有些受潮,翻动时发出轻微的响声。我一页一页地看,不是为了读内容,只是想确认这本书有没有被雨水泡坏。翻到中间位置时,指尖碰到一张硬纸片,卡在夹层里。
我抽出来。
是一张照片。
被撕去了半边,只剩右边的部分。画面里有个少年,穿着深色校服,站姿挺直,一只手搭在一个女孩的肩上。他们站在红毯旁,身后是还未建好的大楼骨架,塔吊高高耸立。背景横幅写着“霖氏大厦奠基仪式”,日期是2018年6月7日。
少年的脸我没认错。
是阿辞。
可那个女孩……我看不见了。她的脸连同大半个身子都被撕掉了,只留下一只伸向镜头的手,手指修长,指甲涂着淡粉色。
我盯着那空缺的地方,心跳慢慢变重。
他记得这个地方。他曾指着电视里的新闻说,那栋楼的设计图是他画的。他还说,顶楼的观星台是他唯一坚持加进去的部分。
我抬头看他。
他仍蜷在椅子里,眼睛闭着,呼吸很浅。但他的左手一直在动,拇指反复摩挲着钢笔帽,像是在数刻度。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照片举到他眼前。
“这个女孩,”我说,“是谁?”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
手指一下子掐进了窗框的木缝里,指甲边缘渗出一点血丝。他没有睁眼,也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我不知道。”
“可你记得这里。”我声音没提高,也没压低,“你说过,这栋楼是你设计的。”
他忽然睁开眼,一把夺过照片。动作太快,差点带倒桌上的钢笔盒。他低头看着那残缺的一角,眼神变了,像是透过裂痕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他抓起桌上的钢笔,在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
写得很用力,墨水几乎划破相纸。
“2018年6月7日,我在这里弄丢了我的太阳。”
写完,他松开手,钢笔掉在桌上,滚了一下,停在书页边缘。他把照片攥在手里,指节泛白,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我没有去抢照片。
也没有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看着他。看他把头抵在膝盖上,肩膀微微发抖。那支钢笔还躺在桌上,笔尖沾了一点墨,像干涸的泪痕。
我走回沙发,把书放回茶几,然后把照片夹进书页中间。合上封面时,手指停了一下。
他说“弄丢了太阳”。
不是“失去了某人”,也不是“错过了谁”。他说的是“太阳”。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暴雨中,他在冷冻库里用速冻水饺拼出一个“苏”字。他明明冷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坚持把最后一个饺子摆正。
那时我以为他是想告诉我他还记得我。
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在拼命留住光。
我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盯着那本书。
外面天快亮了,灰白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照在地板上。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混合着旧木头和潮湿的墙皮。我很久没洗澡了,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也皱巴巴的,但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在等。
等他开口,哪怕只是一句。
可他始终没动。
过了很久,他抬起手,摸了摸锁骨下方那道疤。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疼了过去的自己。然后他喃喃说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她说要等我下班。”
我没敢接话。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没等到她。”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他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他是真的记得——至少记得一点点。
我慢慢起身,走到他旁边蹲下,和他平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目光很空,像是落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阿辞。”我叫他。
他眨了眨眼,看向我。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我问。
他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总穿白衬衫,袖口会卷起来一截。还有……她笑的时候,左边嘴角比右边高一点。”
我喉咙发紧。
这些细节太具体了,不可能是编的。
“那你为什么撕掉她的脸?”我声音有点抖。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因为每次看到,心就会痛。可不看,又怕忘了。”
他说完,抬手把照片塞进衣兜,拉好外套遮住。然后他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力气。
我没再问。
我知道,这张照片不是秘密的开始,而是伤口的暴露。他不是不想说,是他不敢碰那段记忆。就像他不敢碰自己的名字,不敢听“顾晏辞”这三个字。
我回到沙发坐下,拿起那本书,重新翻开。
书页间有淡淡的墨香,混着一点雨水的湿气。我一页一页翻过去,想找找还有没有别的痕迹。翻到最后几页时,发现一段铅笔写的批注,字迹潦草:
“成本可以计算,但失去一个人的代价,永远无法纳入模型。”
下面画了一条横线,用力很深,纸都快破了。
我盯着那句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在学经济学。
他是在找答案。
找一个关于“失去”的答案。
我合上书,轻轻放在腿上。
窗外天光渐亮,远处传来第一声鸟叫。清洁工推着垃圾车经过楼下,轮子碾过石子路的声音断断续续。这世界照常运转,没人知道在这栋破旧的居民楼里,有个人正在用一本书、一张照片、一句话,拼凑自己碎掉的人生。
我抬头看他。
他还在角落里,手握着那支钢笔,指节泛白。阳光照进一半他的脸,另一半仍藏在暗处。
我轻轻把书放在茶几上。
就在这时,他忽然动了。
他抬起右手,缓缓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照片,再次摊开在掌心。然后他用拇指,一遍一遍地摩挲着那被撕去的半边,动作轻得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