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席卷前朝后宫的风暴,已过去数月。宫规礼仪一切照旧,请安、议事、节庆,按部就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养心殿里的药味,比往年夏日都要浓重几分。皇帝的精神明显不济了,一场接一场的宫廷巨变,兄弟的背叛,宠妃的欺瞒,像无形的蛀虫,啃噬着他本就不算康健的龙体。他上朝的次数少了,批阅奏折的时间也短了,更多时候是倚在榻上,听着几位心腹老臣禀报朝政要务,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偶尔精光一闪,提出关键决断,但那份锐利与精力,已大不如前。对后宫,他更是疏淡,除了初一十五按例去皇后宫中,其余妃嫔处,几乎不再踏足。那场滴血验亲,似乎耗尽了他对所有女人的最后一点温存与信任。
凤印由皇后宜修与祺妃苏棠共同执掌。每日清晨,众妃嫔在景仁宫请安后,苏棠便会留下来,与皇后一同处理六宫事务。两人坐在一处,一个雍容端方,一个沉静干练,商议起事来有商有量,赏罚分明,将偌大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倒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和睦”气象。
但这和睦底下,是各自心照不宣的疆界划分。皇后借着清算甄嬛余党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将不少关键职位换上了景仁宫的亲信,尤其是在内务府和负责皇子公主教养的部门。苏棠则似乎更着眼于实际,将宫苑修缮、仓储调度、乃至部分侍卫轮值的核查权牢牢抓在手中,并借着协理宫务之便,让自己手下的人更多地接触实务,积累资历。她们像两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划分好的领地里,默默巩固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警惕,又暂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日处理完一桩关于中秋宫宴用度的琐事,皇后揉着额角,状似无意地叹道:“如今宫里是清静了,只是皇上龙体欠安,总是让人悬心。”她目光扫过苏棠,“四阿哥近来常去养心殿伺候汤药,皇上可还满意?”
苏棠放下茶盏,语气平和:“皇上只是偶感疲惫,静养些时日便好。弘历不过是尽人子本分,在御前读读奏折,替皇上解解闷罢了,谈不上满意不满意,皇上只盼他功课不要落下就好。”她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弘历的孝心与接触政务的机会,又刻意淡化了其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皇后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提起另一桩事:“六阿哥那边……虽说圈禁在寿康宫偏殿,但一应份例还是按皇子供给,毕竟……孩子总是无辜的。”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
苏棠点头:“皇后娘娘仁慈。只是皇上未曾明令解除圈禁,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一切照旧例便是。”她心中冷笑,皇后此刻提起弘曕,无非是想提醒她那个孩子的存在,以及其背后可能潜藏的风险。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苏棠便起身告辞。
回到承乾宫,四阿哥弘历刚从上书房下课过来请安。少年身量又高了些,穿着石青色皇子常服,眉宇间的稚气褪去不少,多了几分沉稳。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向苏棠回禀了今日的功课。
苏棠细细问了师傅讲解的经义,又考校了他对一段史论的见解。弘历对答清晰,虽见解尚显稚嫩,但引经据典,已初具章法。
“嗯,尚可。”苏棠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只是切记,读书明理,更要知行合一。皇上近日操劳,你多在跟前尽孝,聆听圣训,亦是学习。”
“儿臣谨记母妃教诲。”弘历恭敬应下。他如今在养心殿侍疾,虽只是诵读文书、传递汤药,但能近距离观察帝王心术,聆听朝政议论,眼界与心性都非往日困在书房时可比。他能感觉到,皇阿玛看他的眼神,与看其他兄弟,似乎有些不同了。这种不同,让他心中既怀期待,又倍感压力。
苏棠看着他退下的背影,目光深远。弘历是她未来的倚仗,所有的筹谋,最终都要落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必须确保他走得每一步都稳当,确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威胁到他的前程。
而被圈禁在寿康宫偏殿的六阿哥弘曕,则仿佛真的成了一个被遗忘的符号。除了固定的乳母、太监和守卫,几乎无人再提及他。那场滴血验亲,不仅剥夺了他的母亲,也仿佛剥夺了他在这个皇宫里的一切存在感。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一日,皇帝精神稍好,心血来潮,命苏培盛将一些陈年的、无关紧要的旧奏折搬来翻看,或许是想从过往的岁月里,寻找一丝慰藉或确认。他随手翻动着,大多是些地方官呈报祥瑞、或是请求修缮陵寝的琐碎章程,看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他准备搁下不再看时,指尖碰到了一本略显不同的册子。是钦天监的存档记录。他信手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晦涩的星象术语和记录,直到某一页,几个模糊的字眼跳入他的眼帘:
“……是年冬,夜观天象,见双子星并现于紫微垣侧,光色莹润,然……然主星紫微,隐有偏移之象,光芒为其所掩,其兆……未明,恐主……皇室……”
记录到此,便戛然而止,似乎当时观测的钦天监官员也不敢下定论,只含糊地记了一笔。时间,恰好是甄嬛有孕、后来生下双胞胎(六阿哥弘曕和灵犀公主)的那一年。
皇帝捏着那页纸的手指,微微收紧。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双子星……紫微偏移……光芒为其所掩……
当年他只以为是吉兆,象征皇家子嗣繁盛。可如今,结合滴血验亲的结果,结合允礼的谋逆,再回头看这含糊其辞的记录,每一个字,都仿佛淬了毒,带着不祥的预示。
弘曕……那个孩子的血,与他不融。允礼那般疯狂,是否……也存了扶持那个孩子的心思?这“双子星”,难道指的便是弘历与弘曕?那“紫微偏移”,又暗示着什么?
一个被他强行压下的、关于血脉的疑影,连同这对帝国未来的隐忧,如同沉入水底许久的巨石,被这无意间翻出的旧纸片,再次搅动,缓缓浮上了心头。
他放下那本记录,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沉闷的夏日天空,眼神复杂难辨。
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一旁,感受到皇帝周身散发出的那股低沉气压,将头埋得更低。
一颗石子,已然投入看似平静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