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与深渊
直升机的旋翼撕扯着灼热浑浊、充满硝烟和放射性尘埃的空气,如同醉酒般剧烈摇晃着,终于稳住姿态,艰难地悬停在距离地面约两百米的空中。
狂风从敞开的舱门灌入,混合着下方巨大焦坑蒸腾上来的、夹杂着金属和有机物焦糊的滚烫气流,扑打在每个人脸上,带来刺痛和窒息感。
陈默最后一个被强哥和李铭拖上直升机,舱门尚未完全关闭,他的目光便已死死钉在了舷窗外。
从高空俯瞰,那景象带来的震撼与恐怖,是地面视角的十倍、百倍。
巨大的焦黑弹坑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刚刚结痂的伤疤,直径超过一公里,坑壁陡峭,流淌着暗红色的熔融物质,像地狱的坩埚。
而在这毁灭之坑的中心,那数十根破土而出、缓缓舞动的恐怖触手,显得更加庞大,更加……亵渎。
它们每一根都像是一座活的、扭曲的摩天楼基座,漆黑厚重的外壳在尚未散尽的火光和漫天飘落的灰烬中,泛着冰冷邪恶的光泽。
那些蠕动开合的、布满利齿的吸盘,即使从这个距离看去,也清晰得令人作呕。
暗红色的能量脉络如同有生命的岩浆,在触手内部奔腾流淌,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都在颤栗的、混乱而暴戾的“存在感”。
这些触手并非胡乱挥舞,而是在以一种缓慢、诡异、仿佛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节奏,在空中缓缓划动、缠绕、舒展,像是在试探这个刚刚被暴力“清洗”过的世界,又像是在从空气中汲取着什么。
其中一根触手,只是看似“慵懒”地擦过弹坑边缘一处凸起的、半融化的岩层,那坚固的岩石瞬间无声地化为齑粉,被吸盘卷入,消失不见。
整个场景,像是一幅描绘旧日支配者从地心苏醒的、活生生的、无比清晰的噩梦画卷。
人类的导弹洗地,似乎只是为它的出场,进行了一场盛大的、毁灭性的“清场”。
“老天爷……” 飞行员的声音在内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他甚至忘了控制直升机,机身又开始倾斜。
陈薇瘫坐在陈默对面的座位上,面无人色,战术平板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咔哒一声掉在机舱地板上。
她透过舷窗,死死盯着下方那舞动的、超乎一切生物学、物理学、乃至她毕生所学所能理解的恐怖存在,眼神空洞,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在反复呢喃着什么。
“不……不对……这不对……”
她突然抓住陈默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认知冲击而变得尖利。
“陈默!你看那些触手的基底结构!看它们破土而出的地层断面!那不是新鲜的地质层!那是……那是至少被反复改造、加固、甚至可能被某种生物质分泌物侵蚀粘结了很多年的复合结构!”
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悚的、洞悉了某种更可怕真相的恐惧:“这个实验室……建立最多一个月?不!那只是地上的部分!是幌子!是后来加盖的!下面……下面这个‘东西’,还有它所在的巢穴,存在的时间……可能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这个实验室根本不是‘研究’病毒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是在……在研究它!或者更可怕……是在试图‘利用’、‘控制’,甚至……‘唤醒’它!!”
她的话,如同又一枚炸弹,在狭窄的机舱内引爆,让所有人的血液再次冻结。
比眼前怪物更恐怖的,是孕育了这怪物的、深埋地下的、时间尺度以“年”甚至更久计算的黑暗秘密。
就在这时,陈默的耳机里,传来了李减迭的声音。
不再是平时那种带着玩世不恭或冷嘲的语气,而是一种罕见的、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急促,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陈默!陈薇!你们还在那片空域吗?!立刻离开!用你们能用的最快速度,离开那里!离开至少二十公里!不,三十公里!!” 李减迭几乎是吼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 陈默沉声问,心中不祥的预感达到顶点。
“我……我把刚才触手出现的实时画面,加密片段,发给了我父亲。”
李减迭的声音在电流干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那份惊悸无比清晰,“他……他直接接通了我的紧急线路。我只听到他倒吸冷气,然后是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他……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只说了一句话。”
李减迭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复述,声音里带着某种目睹了权力顶端最冷酷一面的寒意:
“他说:‘这种东西,绝不能允许存在于世。通知‘利剑’部队,坐标授权使用钻地型战术核……不,改用超重型钻地攻坚弹,饱和攻击,直至确认目标物理结构彻底湮灭。李减迭,我命令你,以及你控制的所有人员和资产,立刻、马上、以最快速度撤离至安全距离。这是最高指令。’”
钻地弹!饱和攻击!直到彻底湮灭!
机舱内一片死寂。
连飞行员都忘了恐惧,下意识地开始猛推操纵杆,直升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拼命加速,向远离弹坑的方向疾驰。
陈默透过舷窗,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那舞动的、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其存在的恐怖触手。
眼眸深处,倒映着那非人的巨影,也倒映着人类权力顶峰,在目睹超越认知的威胁时,所展现出的、毫不犹豫的、毁灭一切的冷酷决断。
“全速撤离!” 他对着通讯器低吼。
直升机如同受惊的夜鸟,在布满烟尘的天空中划出一道狼狈却拼尽全力的弧线,疯狂加速,将那片死亡之地甩在身后。
然而,他们并未飞出太远。
大约在直升机攀升高度,即将脱离最危险区域时,后方天际,传来了新的、不同于之前导弹的尖啸。
那是一种更加低沉、更加穿透、仿佛能钻透灵魂的厉啸!数量极多,来自更高、更远的天空。
陈默回头。
只见昏暗的天幕下,数十道甚至上百道细长的、带着明显二次加速尾焰的炽白光痕,如同天神掷下的、更加精准、更加致命的雷霆之矛,撕裂长空,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朝着下方那个巨大的焦坑,以及坑中舞动的恐怖存在,暴掠而下!
不再是覆盖性轰炸。
是精准的、外科手术式的、旨在毁灭最深藏核心的——钻地打击!
第一枚钻地弹,在距离那舞动的触手丛尚有数百米的上空,弹体突然分离,前端更加细长尖锐的钻地战斗部,如同捕猎的矛隼,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无法形容的动能,精准地射向一根最粗壮的触手根部附近的地面!
“噗——轰!!!!”
没有巨大的火球。
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肠胃被洞穿的巨响。
钻地战斗部轻易撕裂了已经琉璃化、又被触手拱得松散的地层,深深没入地下!紧接着,延迟引信触发,内部装填的、经过特殊配方足以融化最坚硬合金的高爆温压战斗部,在地层深处,在那些触手扎根的、可能是其“本体”所在的区域,轰然爆炸!
“吼————————!!!!!!”
一声与之前低沉嗡鸣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惊怒、痛苦、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狂暴到极点的嘶吼,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
那声音不再是纯粹的精神冲击,而是真正通过某种震动空气的器官发出,如同千万头受伤的巨龙在深渊最底层同时哀嚎,震得整个天空都在颤抖!
被命中的那根巨大触手根部猛地向上弓起,剧烈痉挛,表面的漆黑角质层寸寸龟裂,暗红的红色浆液如同喷泉般从裂缝中激射而出!
但这仅仅是开始。
“咻——咻——咻——咻——!!!”
更多的钻地尖啸接踵而至!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数十枚、上百枚特制的重型钻地攻坚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它们不再追求直接命中触手,而是以惊人的精度,覆盖性打击弹坑中心区域,以及所有触手破土而出的点位!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比之前导弹洗地更加沉闷、却更加深入骨髓的爆炸,从地底连绵不断地传来!大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反复捶打、撕裂、翻开!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一道炽烈的、混杂着岩石蒸汽、金属射流和怪物暗红体液的熔岩火柱,从被钻开的孔洞中喷薄而出,直冲上百米高空!
每一次爆炸,都让那些舞动的恐怖触手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吼和痉挛!
坚不可摧的漆黑外壳被从内部爆发的高温高压炸得四分五裂,暗红的浆液如同这些可怖存在的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将焦黑的弹坑染成了更加诡异恐怖的暗红色!
怪物在反抗。
残余的触手疯狂地拍打地面,掀起数十米高的土石巨浪;有的试图卷向空中坠落的钻地弹,但往往在接触前就被弹体自带的近炸引信或辅助攻击单元引爆,炸得汁液横飞,断肢残骸混合着破碎的弹片如雨点般落下。
然而,在人类倾尽全力的、不计成本、不计手段的、最顶尖的钻地饱和攻击面前,这头刚刚展露一丝恐怖、超越认知的深渊存在,显得……无力。
它的悲鸣响彻天地,仿佛充满了古老生物面临灭顶之灾时的愤怒、不甘与……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亘古的悲怆。
但那悲鸣,迅速被更多、更猛烈的钻地爆炸声淹没。
它的触手,一根接一根地在剧烈的内部爆炸和外部撕裂中,颓然断裂、破碎、燃烧,如同被砍倒的、巨大无比的、邪恶的黑色树木,重重砸落回它自己制造的、此刻正被人类武器疯狂蹂躏的焦土之中。
最终,在一枚特别巨大的、可能是某种“炸弹之母”级别的巨型钻地弹药,在估计是怪物“本体”可能存在的、最深的地层位置被引爆后——
“轰隆————————!!!!!!!”
一团难以形容的、掺杂着漆黑物质、暗红浆液和纯粹毁灭能量的、直径超过百米的恐怖混合火球,从地底最深处猛地膨胀开来,将整个弹坑中心区域剩余的地表结构彻底掀飞!
一朵更加狰狞、更加污秽的、混合了生物质残骸和放射性尘埃的小型蘑菇云,翻滚着升腾而起!
那最后一声、包含了所有愤怒、痛苦、以及某种终结意味的、无法形容的嘶鸣,戛然而止。
舞动的触手,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被反复轰炸、扩大了一倍不止的、如同火山口般的、沸腾着岩浆、流淌着怪异浆液、冒着滚滚浓烟的、深不见底的终极毁灭巨坑。
空气中弥漫着高能炸药、臭氧、放射性尘埃、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生命瞬间凋零的、焦臭中带着一丝甜腥的、令人作呕的终极死亡气息。
直升机早已飞出了安全距离,但剧烈的冲击波和狂暴的乱流依旧让机身剧烈颠簸。
机舱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包括陈默,包括小男孩,都死死地看着后方那幅仿佛地狱大门洞开、又被更强大的力量强行轰碎掩埋的、终极毁灭的景象。
陈默的灰白眼眸中,倒映着那翻腾的、污秽的蘑菇云,和下方那个象征着人类武器终极暴力与绝对毁灭力量的、寂静下来的巨大深坑。
他握着U盘的手,依旧稳定,但心中却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人类,依然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不是靠个体的变异,不是靠诡异的进化,而是靠着这凝聚了数百年科技、工业、组织力和最冷酷决断的——毁灭的力量。
这力量,可以将刚刚露出冰山一角、足以让任何知情者精神崩溃的深渊恐怖,在短短几分钟内,炸回它该待的地狱,物理意义上的彻底湮灭。
但同时,他也看到了那怪物最后的悲鸣,感受到了那深藏地底不知多少岁月的、超越常理的存在的……终结。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凛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妙的、对“存在”本身被如此暴力抹除的……凝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小男孩安静地坐在一旁,空洞的眼睛也“望”着那片毁灭之地。
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过于澄澈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光影,在疯狂闪动、分析、最终……归于一种更深的、无机质的沉默。
陈薇瘫在座椅上,眼神失焦,仿佛整个世界观都被刚才那十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从深渊显现到天火降临再到绝对毁灭——彻底击碎、重塑,又再次击碎。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疲惫而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强哥、李铭、赵姐,也都沉默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被眼前这超越理解的毁灭场景所带来的、更深层的寒意和后怕所取代。
直升机载着沉默的众人,向着高墙的方向,向着那依旧充满未知与危险、但至少由人类秩序,无论这秩序多么冷酷和脆弱,所统治的世界,孤独地飞去。
身后,是那片被人类最强大武器反复耕耘、已然化为绝对死地的焦土。
而地下的秘密,怪物的残骸,以及那个染血的U盘所承载的真相,是否也随着那最后一枚钻地弹的爆炸,被一同埋葬?
没有人知道。
但陈默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瞥见,就再也无法真正遗忘。
无论是深渊的惊鸿一现,还是人类面对深渊时,所展现的、同样令人战栗的毁灭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