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走吧!我们护着你杀出去!回中原,去找援军!”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安西兵单膝下跪,苦苦哀求,
他身上穿着明显略大的铠甲,那是他爹留下的,他刚从他大哥的尸体上脱了下来。
“将军,撤吧!”残存的安西兵也跟着下跪。
宋听野拄着陌刀,站在浸透了同袍和敌人鲜血的城垣上,白发在寒风中凌乱飞舞,
他转过身,看着这些“兵二代”甚至是“兵三代”的安西兵,
想起当初他们父兄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从长安来到西域,如今却……他终于做出决定。
“大唐安西军!”宋听野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沙哑的声音被寒风撕碎,“随我——回长安!回家!”
“喏!”残存的三百安西将士,立即起身,轰然应声。
战斗,惨烈无比!
吐蕃将领发了疯似的驱赶士兵,要抓住这个令他们恐惧了几十年的梦魇。
宋听野一马当先,带着残存的将士,杀穿了包围,裹着风雪冲向长安,
身后,是陷落的焉耆,和倒下的同袍。
……
从焉耆到长安,七千里路风和雪,
一路茫茫戈壁,雪原,宋听野记不清跑了多久,杀了多少追兵。
好几次,他感觉自己要死了,但在带他们回家的信念支撑下,又活了过来,
直到一场遭遇战后,当他清晨被冻醒,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
身边除了无主的战马外,一个同袍都没有了。
“呜!呜!呜!”
吐蕃的骑兵怪叫着扑了上来,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甲胄尽碎,血发粘结的老人,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狂热,
焉耆铁壁,终于被他们抓住了!
宋听野眼神平静地从脚下的吐蕃尸体上拔下一柄横刀,残缺刀锋发出的寒气,吓得踟蹰不前的骑兵下意识倒退,
“宋将军!投降吧!”一名吐蕃将领越众而出,用生硬的唐话喊道,“大唐已经忘了你们!我们赞普敬你英雄,必以高位厚禄相待!”
宋听野笑了,笑声嘶哑而悲凉,
他用布条将刀柄牢牢绑在手上,翻身上马,用尽最后的气力咆哮,
“吾乃大唐安西焉耆镇守使!宁向大唐一步死,不往吐蕃半步生!”
说罢,他催动胯下战马,如同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朝着密密麻麻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不许放箭!”吐蕃将领一刀砍翻身边弯弓搭箭的士兵,目眦欲裂,“赞普说了,务必生擒!谁也不许伤到焉耆铁壁!”
刀光闪,血光现。
凭着必死的悍勇和吐蕃人的忌惮,宋听野几次撕开敌阵,回长安的路就在眼前,
恍惚间,他仿佛能闻到东市上水盆羊肉的香味,听到熟悉的乡音,看到了长安的繁华……。
“唏律律——”战马终于力竭,哀鸣着倒地。
宋听野被甩落马下,横刀折断。他再也没力气爬起来,只能无力地看着回长安的路,被吐蕃的马蹄踩断。
他挣扎着翻身,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头上,将血发又重新染白,
“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号角声起!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唐军骑兵,如同神兵天降,悍然冲杀上来!
他们衣甲鲜明,士气如虹,瞬间把吐蕃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将军!撑住!我们带你回家!”一个年轻将领将他扶起,焦急的口音有些奇怪
“你是……吐蕃人?”宋听野意识虽然已经模糊,但还是听出了不对,
“是!但我如今是唐军。”年轻将领点点头,“将军可还记得三十年前,曾在大食骑兵手里救下过一群吐蕃奴隶。”
宋听野摇摇头,他救过的人太多,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但我记得!将军大恩,末将永世不忘!”年轻将领语气坚定,“将军!撑住,前面就是玉门关,过了关就回家了!”
他在随从的帮助下背起宋听野,翻身上马,大喝一声,
“弟兄们!送将军回家!”
“送将军回家!”周围轰然响起一片唱喏,
听到熟悉的乡音,宋听野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意识彻底陷入模糊,嘴边喃喃重复,
“过关……回家……”
骑兵撞破雪幕,一路向东,极速飞驰。
马背上,宋听野始终昏昏沉沉,全靠一股“回家”的意念支撑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堵巍峨横亘在大地咽喉上的关城——玉门关!
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感应,
宋听野突然清醒了过来,看着关城上飘扬的唐旗,他灰败的脸上,泛起一抹久违的红晕,喃喃道,
“到了……玉门关……到家了……”
城门洞开,一列列盔明甲亮的唐军,从关内鱼贯而出,整齐地站在两旁,将手中长枪用力往地上一顿,齐声大喝,
“迎将军回家!”
宋听野挣扎着从马背上下来,一名年轻校尉越众上前想要搀扶,
“我自己走。”
他婉拒了校尉的好意,颤颤巍巍地挺直脊梁,像三十八年前出征时那样,昂首阔步地走向这座象征着归途与荣耀的关隘。
“真好!”
“是我大唐男儿!”
宋听野走得很慢,看着两边健硕的唐军,眼里满是欣慰,
终于,他来到了城门前,拍拍敦实的城墙,凭着模糊的记忆,在一块儿墙砖上找到了三十八年前出关时留下的刻字,
【长安宋听野,天宝九载募兵,天宝十一载,出玉门,代国守边】
看着依旧清晰的刻痕,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身后跟随的校尉抹了抹眼泪,嘴唇嚅动想要说什么,但被那名年轻将领狠戾的眼神瞪了回去。
“终于到家了……”宋听野一声长叹,
随即,他全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靠着城墙软了下去,眼中光彩急速流逝。
“将军!”身后始终跟着他的校尉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玉门关……三年前就已经陷落了!”
“我们骗了你!这里不是家!”
“我们想带你回真正的长安,可是……没有路了啊将军!我们回不去了!!”
关内,大批吐蕃士兵涌出,
城墙上,那面招展的唐旗,在寒风中挣脱了最后的束缚,飘然坠落,
如同一声叹息,轻轻地覆盖在宋听野逐渐冰冷的身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