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寒桂茶的氤氲在青瓷盏中袅袅升腾,敖曌望着桌对面正低头啜饮的王勃,笔尖在宣纸上悬停许久,终究还是没能落下。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书斋,在少年墨色衣袍上镀了层温润的金边,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唇角还沾着些微茶渍——这是记忆尚未完全恢复时才会有的孩子气的疏漏。
“昨日讲的《上林赋》,公子可还记得几分?”敖曌指尖摩挲着羊毫笔杆,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意。自玄霜露混着寒桂茶喂下,王勃的记忆便如被春风拂开的冰层,一日日消融得清晰。此刻他忽然抬头,眼尾微红:“瞾兄可还记得,在南海初见时,你说自己是龙王座下......墨衣侍郎?”
笔杆“啪嗒”落在砚台上,墨汁溅在月白色袖口晕开点点污渍。敖曌慌忙别过脸去,却听见窗外传来阴阳怪气的笑声:“墨衣侍郎?怕是龙女的鳞甲还没蜕干净吧?”朱漆木门被踹开,猪全能摇着折扇晃了进来,腰间玉坠随着动作叮当乱响。
书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王勃惊觉不对正要起身,敖曌已伸手按住他冰凉的手腕:“你想如何?”猪全能凑近两步,折扇敲着掌心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听闻龙女的逆鳞最是珍贵,若能献给瑶池金母……”他忽然俯身,酒气混着胭脂水粉的甜腻扑面而来,“或是陪某家醉上三日...小敖曌觉得哪样更划算?”
砚台砸在门框上的声响惊飞了檐角宿鸟。敖曌握着碎瓷片的手在滴血,却比眼中的寒意温暖百倍:“你若敢说出去——”话未说完便被打断,猪全能擦着脸上的血痕怪笑:“说出去?你当学院的风纪榜是摆设?女扮男装混入仙班,私改轮回簿上的姻缘线……”
宣纸在风中簌簌翻动,南海的浪花打在礁石上,父亲的叹息混着雷声传来:“曌儿,你这是要逆了天规……”
“明日卯时,天庭守备军便会来拿人。”猪全能甩袖时带落桌上的寒桂茶盏,青瓷碎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哀鸣,“若肯跪在我房门前哭上一夜——”
敖曌忽然笑了,指尖抚过案头王勃尚未完成的《滕王阁序》:“你可知,当年他在滕王阁上挥毫时,连星官都要停下笔来抄录?”她抬头望着面色铁青的猪全能,“你这样的人,连他墨水里的一颗星子都不配沾。”
第二日的天阴得可怕。敖曌刚给王勃温好第二盏寒桂茶,便听见天边传来天兵天将的甲胄撞击声。整座学院的仙雾都在震颤,学生们躲在廊柱后交头接耳,唯有王勃攥紧她的手腕:“我随你去天庭分辩!”
话音未落,哪吒的火尖枪已破窗而入,枪尖在她眉心前寸许顿住,红绫翻飞间带起的罡风刮得人脸生疼。
“东海敖氏余孽,还敢在天庭首善之地兴风作浪?”哪吒踩着风火轮悬在半空,混天绫扫过之处,敖曌束发的玉簪\"当啷\"落地,墨发如瀑倾泻。王勃猛然怔住,指尖抚过她耳后未及隐藏的银蓝鳞片:“原来......你真的是……”
“带走。”哪吒的声音像冰锥刺入骨髓。敖曌被天兵扣住手腕的瞬间,望着王勃眼中翻涌的惊痛,忽然笑了:“公子记住,寒桂茶要配三滴玄霜露,方能镇住记忆里的浊火。”
天庭刑部的审讯室终年不见天日。敖曌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听着上方传来猪全能夸张的哭诉:“那日她竟用碎瓷片划伤卑职的脸,全然不顾一名女子的本分!”
眼皮底下是自己掉落的鳞片,在强光下泛着凄美的光泽。忽然听见殿外喧哗,父亲的声音混着海浪声传来:“我敖氏愿以千年龙珠为保,求玉帝网开一面……”
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当贬书落在案头时,敖曌看见“私改轮回”、“混淆仙凡”的罪名旁,还盖着猪全能得意的指印。随后,她被押往南天门。
云海翻涌如万马奔腾。敖曌站在南天门前,望着脚下熟悉又陌生的人间烟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王勃的衣袍还带着药香,显然是从学院一路狂奔而来,他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龙鳞传来:“我去求悟空院长,他当年大闹天宫都……”
敖曌摇头,指尖抚过他掌心的纹路——没让泪水再流下来。
“公子要好好活着。”她取下鬓间最后一枚龙鳞,化作青玉笔搁塞进他掌心,“若再写《滕王阁序》,记得用泾河的雪水研墨。”天兵的催促声传来,她转身时,龙尾在云海中划出半道银弧——那是她身为龙女,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告别。
下界的雷鸣响起时,敖曌正坠入人间的风雨。她听见云端传来猪全能的笑声,混着玉帝的叹息,还有父亲在南海龙宫的怒吼。雨滴打在她闭上的眼睫上,恍惚间又看见书斋里的那盏寒桂茶,王勃低头写字时,墨香混着茶香漫过整个春天。
原来有些羁绊,从她在南海中伸出手的那一刻,就早已写下了万劫不复的注脚。而这一场风花雪月的代价,是她褪去龙鳞,坠入人间,从此只能在红尘里,远远望着那个曾被她护在掌心的少年。
南天门的钟声最后一次响起时,敖曌的身影已化作天边一粒微尘。而天庭学院的书斋里,那盏未凉的寒桂茶上,三滴玄霜露正缓缓融入茶汤,像极了一滴滴未及落下的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