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那句意味不明的“你很不同,晏清”,像一道魔咒,日夜萦绕在林晏清心头。她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试图从中解读出各种可能,却又一次次被自己的猜测吓到。
王府的日子依旧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淌。表面看来,一切如常。但林晏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无形的网,正在以一种不容抗拒的速度,缓缓收拢。
萧煜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的频率似乎更高了。不再仅限于书房和演武场。有时她清晨去账房的路上,会“偶遇”他在园中练剑;有时她午后倦怠,凭窗远眺,会瞥见他正从对面的回廊经过,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的窗口;甚至有时深夜她从书房出来,会发现他书房的灯依旧亮着,而秦川会“恰好”出现,护送她回院,美其名曰“王爷吩咐,夜深路黑,当心脚下”。
这种无处不在的“巧合”,让林晏清几乎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猎人步步紧逼的猎物,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能感受到那双锁定她的眼睛。
更让她心惊的是,萧煜开始越来越多地将她带入一些原本她不该接触的领域。
不再是单纯的沙盘推演和账目核算。他会让她看一些来自地方官员的、关于民生治理的奏疏抄本,询问她的看法;会让她参与讨论某些不太敏感的朝堂政策变动可能带来的影响;甚至有一次,他将一份关于改革科举取士制度的争议性提案丢给她,让她“看看有何谬误”。
这些议题远超一个“账房先生”的本分,直指政事核心。林晏清应对得小心翼翼,既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以免令人失望,又不敢过于锋芒毕露,生怕触及不该碰的禁区。她凭借着前世的见识和游戏中的宏观视角,往往能提出一些新颖却切中要害的见解。
萧煜每次都是安静地听着,不置可否,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光芒,却一次比一次更亮,探究的意味也一次比一次更浓。
林晏清知道,这是试探,也是驯化。他在一步步地测试她的底线,拓展她的边界,将她更深地拉入他的世界,他的棋局。
她无力抗拒,也无法抗拒。因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逐渐沉浸其中。
与他进行这种高层次的思维碰撞,看着他因自己的某个观点而眸光微亮,感受到那种被需要、被重视,即使可能别有目的的感觉,都让她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悸动。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她开始分不清,自己每日的期待和忐忑,究竟是因为害怕身份暴露,还是因为…渴望见到那个人,渴望与他进行下一次的交谈,甚至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
她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这日,萧煜让她整理一批关于江南漕运历年弊案的卷宗。卷宗浩如烟海,杂乱无章,显然是有意考验她的信息梳理和归纳能力。
林晏清埋首其中,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线索理清,并将关键人物、事件、时间节点绘制成一张清晰的关系图,附上了自己的分析摘要。
当她将成果呈给萧煜时,他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
他接过那厚厚一沓纸,并未立刻翻看,而是目光落在她被墨迹微微染黑的指尖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此事不急,何必熬夜?”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晏清一愣,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并未熬夜…只是今日方才写完。”
萧煜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看穿她拙劣的谎言。林晏清心虚地低下头。
他不再追问,低头翻看她的成果。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林晏清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像是等待审判的囚徒。
良久,萧煜合上纸页,抬眼看她,眸光深沉:“做得很好。条理清晰,切中肯綮。许多积年老吏,亦未必能有此见地。”
他的夸奖很直接,甚至称得上郑重。
林晏清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沉了下去。她宁愿他斥责她,也好过这种让她越来越看不清目的的“赏识”。
“王爷过誉了,属下只是尽力而为。”她干巴巴地回应。
萧煜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忽然问道:“依你之见,漕运之弊,根在何处?又如何根治?”
这个问题极大,极敏感,直指朝廷痼疾。
林晏清心脏狂跳,手心沁出冷汗。她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根在…利益盘根错节,监管形同虚设。若要根治,非一日之功,需雷霆手段与长久之策并行,革新制度,切断贪腐链条,且需…需上位者有刮骨疗毒之决心。”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其小声。
萧煜听完,沉默了片刻。书房内气氛凝滞,只有雨声敲窗。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磁性。
“刮骨疗毒…好一个刮骨疗毒。”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落在林晏清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晏清,你总是能给本王…惊喜。”
林晏清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萧煜忽然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林晏清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
萧煜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笔,蘸了墨,递给她,然后指向桌上铺着的一张空白宣纸:“将你方才所言,关于革新制度的要点,写下来。想到什么写什么。”
林晏清看着那支笔,又看看他,心跳如擂鼓。这是要她留下白纸黑字的“政见”?
“王爷…属下所言皆是粗浅之见,岂敢…”
“无妨。”萧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写。”
林晏清只得接过笔。那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她手微微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开始落笔。由于紧张,字迹显得有些僵硬,但思路依旧清晰,将方才口述的观点进一步细化条陈。
她写得很专注,试图忽略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萧煜就站在她身侧,微微俯身,看着她书写。他的气息很近,混合着墨香和冷冽的松针味,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她。
忽然,他的手指点在了纸上的某一处:“这里,‘增设独立审计’一词,何解?写法似乎与常例不同。”
林晏清心里猛地一咯噔!‘审计’这个词,是她下意识用了前世的术语!
她的笔尖顿住,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属下…属下…”她大脑一片空白,支支吾吾,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暴露的瞬间,萧煜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深究,手指移向了另一处:“还有此处,‘流程标准化’,此说法倒也新奇贴切。”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刚才只是指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书写习惯。
林晏清惊魂未定,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不敢抬头,只能含糊地应道:“是…是属下胡乱编造的词,让王爷见笑了…”
“无妨,达意即可。”萧煜直起身,不再看她书写,转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仿佛刚才只是兴之所至的一次随意考校。
林晏清握着笔,手指冰冷僵硬,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悬崖边走了一遭,后背冰凉。
他到底是真的没在意,还是…故意的?
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快要将她逼疯了。
良久,萧煜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桌上只写了一半的纸,淡淡道:“今日就到此。剩下的,日后想起再写不迟。”
“是…”林晏清如蒙大赦,连忙放下笔,行礼告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连伞都忘了拿。
冲进冰凉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才让她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她回头望向书房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人影绰绰。
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牢牢掌控的吸引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交织在一起,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已经深陷网中,无处可逃。
而收网的那一刻,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