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尽头,终于不再是单调的昏黄与死寂。稀疏的草木点缀着起伏的土丘,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低矮山峦的轮廓。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硫磺腐臭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干燥沙土和些许枯草的气息,虽算不得清新,却已是久违的、属于人间的味道。
林九师徒四人,加上白流苏,一行五人,脚步虽显疲惫,但精神却轻松了不少。身后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沙死地,连同那座崩塌的白骨巨塔,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阳光虽然依旧被薄薄的尘霾遮挡,显得不够透亮,但至少不再是铅灰色的绝望。
“师父,前面好像有片林子!”李秋生眼尖,指着前方一处绿意稍浓的地方喊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
“嗯,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脚,吃点干粮。”林九点点头,连日赶路,加上在黑沙堡的激斗,众人确实人困马乏。马菩提伤势未愈,更需要休整。
那是一片不大的胡杨林,枯死的枝干虬结扭曲,顽强地指向天空,几抹新绿在枝头倔强地探出。众人找了块背风的洼地,卸下行囊。
马菩提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粗壮的胡杨树干,长长吁了口气,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苦着脸道:“阿弥陀佛…可算闻着点活人气儿了。林道友,白姑娘,还有你们几个小子,洒家这五脏庙可是敲锣打鼓闹腾一路了!干粮?那玩意儿塞牙缝都不够!咱们啥时候能找个正经馆子,弄点热乎的,再来他几坛子好酒解解乏啊?”
他一边说,一边拍打着僧袍上厚厚的尘土,那件本就破旧的僧袍,如今更是沾满了黑沙、骨粉和干涸的血迹,几乎看不出原色,左臂的伤口虽被白流苏的灵药压制,不再恶化,但动作间仍有些僵硬。
“大师稍安勿躁。”林九从行囊里取出水囊和干硬的饼子分给大家,“此地荒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先委屈一下了。等到了前面有人烟的地方,再好好犒劳五脏庙。”
白流苏也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清香扑鼻的丹药递给马菩提:“大师,这是‘培元丹’,固本培元,对你的伤势恢复有益。”
马菩提也不客气,接过丹药一口吞下,又灌了几大口水,才叹道:“还是白姑娘想得周到。唉,这次真是亏大发了,差点把洒家这百十来斤交代在那鬼地方。不过…”他顿了顿,看向林九和白流苏,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能跟二位并肩作战,铲除那万骨塔的祸根,洒家这伤,值了!”
李秋生啃着干饼,含糊不清地说:“大师,您那招‘佛光普照’太厉害了!金光一闪,那骨魔就化了!还有最后炸塔那一下,地动山摇的,跟打雷似的!”
“那是!”马菩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哎哟…洒家那是以自身为引,借了石碑里前辈高僧的佛力,才勉强施展出来。要是平时,洒家一个人可没那本事。说到底,还是林道友的五行破煞阵厉害,生生把那鬼东西的根基给毁了!”
众人一边吃着简陋的干粮,一边回忆着黑沙堡的惊险,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淡淡的疲惫交织在一起。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体力恢复了些,便再次启程。
又走了大半日,脚下的土地渐渐坚实,不再是松软的沙砾。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座小镇的轮廓。低矮的土坯房舍聚在一起,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黄昏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温暖。
“镇子!有镇子!”张晓光兴奋地跳了起来。
“终于能睡个暖和觉,吃顿热乎饭了!”王文才也两眼放光。
一行人加快脚步,走进了这座名为“黄沙驿”的小镇。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是些杂货铺、铁匠铺和几家简陋的客栈、饭馆。街上行人不多,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显是饱受战乱之苦。看到林九这一行风尘仆仆、装扮各异,尤其是马菩提那破破烂烂的僧袍和九环锡杖的外乡人,都投来好奇又带着几分警惕的目光。
他们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安顿好行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大堂角落那家飘着肉香的小饭馆。
热腾腾的羊肉汤,烤得焦黄的馕饼,还有几碟时令小菜。虽然算不上丰盛,但对于啃了几天干粮、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众人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
马菩提更是如饿虎扑食,一手抓着馕饼,一手端着粗瓷大碗,呼噜噜地喝着羊汤,烫得直咧嘴也顾不上。“痛快!痛快!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又拍着桌子喊道:“掌柜的!再来两斤烧刀子!”
林九也倒了碗酒,陪着马菩提喝了起来。他虽不嗜酒,但行走江湖,应酬交际,浅酌几杯也是常事。白流苏则依旧以茶代酒,吃得斯文。李秋生三人更是狼吞虎咽,仿佛要把这几天的亏空都补回来。
酒足饭饱,马菩提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他端起酒碗,对着林九和白流苏:“林道友,白姑娘,这次多亏二位鼎力相助,洒家才能捡回这条命,也替这方圆百里的百姓除了个大祸害!大恩不言谢,洒家敬你们一碗!”
林九端起酒碗,白流苏也端起茶杯,三人碰了一下。
“大师言重了,除魔卫道,本是我辈分内之事。”林九正色道,饮了一口碗中辛辣的烧酒,“只是大师伤势未愈,接下来有何打算?”
马菩提放下酒碗,抹了把嘴:“洒家这伤,还得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调养一阵。五台山是回不去了,太远。洒家打算往南走走,听说那边有几座古寺,香火还算旺,借个地方养伤,顺便化点缘,嘿嘿。”他顿了顿,看着林九,“林道友,你们是回义庄?”
林九点头:“嗯,出来日久,也该回去了。秋生他们几个,也该回去好好练功了。”他看了一眼还在埋头苦吃的三个徒弟。
“那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马菩提倒也洒脱,举起酒碗,“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洒家祝林道友、白姑娘一路顺风,道法精进!也祝你们三个小子,早日学成本事,别总让你们师父操心!”
“大师保重!”众人纷纷举杯。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马菩提便收拾好了他那简单的行囊——其实也就是把那件破僧袍拍了拍灰,重新披上,再把九环锡杖往肩上一扛。
客栈门口,他与林九等人告别。
“林道友,白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马菩提抱了抱拳,又对李秋生三人道:“小子们,好好听你们师父的话!洒家走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镇子南门走去。魁梧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单,但步伐却异常坚定,九环锡杖上的铜环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叮当声,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送走了马菩提,林九一行人也准备启程返回义庄。在客栈柜台结账时,掌柜一边拨着算盘,一边随口道:“几位客官这是要往东边去?路上可不太平啊,听说最近不太平的事挺多。”
林九心中一动,问道:“掌柜的,此话怎讲?可是有流寇作乱?”
掌柜摇摇头,压低了些声音:“流寇倒还好说,官府还能管管。是更邪乎的事!听说西边那片老坟地,最近闹腾得厉害!有走夜路的人说,看见穿着破烂盔甲的影子在月光下蹦跶,还发出‘嗬嗬’的怪声,吓死个人!都说…是闹僵尸了!”
“僵尸?”李秋生三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掌柜点点头,一脸神秘:“可不是嘛!而且听说还不是一般的僵尸,好像是什么前朝将军变的,穿着青铜锁子甲,刀枪不入!前些日子,镇上的王大胆不信邪,带着几个后生想去看看,结果…唉,就他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吓得魂都没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说胡话呢!说是那东西力大无穷,指甲老长,一爪子就把他们带的柴刀给拍断了!”
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普通的行尸走肉绝不可能轻易拍断柴刀,更别提穿着青铜锁子甲。
“可知那僵尸具体在何处?”林九追问。
“就在镇子往西大概三十里,有一片乱葬岗,叫‘将军冢’。”掌柜说道,“那地方邪性得很,平时就没人敢去。客官,你们要是路过那边,可千万绕着走啊!”
谢过掌柜的提醒,林九一行人离开了客栈,踏上归途。离开黄沙驿不久,道路便变得崎岖起来,两旁是连绵的土丘和稀疏的灌木。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升高,天气也热了起来。众人正想找个阴凉处歇歇脚,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铃声。
叮铃…叮铃铃…
铃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师父,有铃声!”张晓光好奇地张望。
只见前方道路拐弯处,转出一行人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道袍,头上挽着道髻,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此刻正微微眯着,似乎在专注地听着铃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斜插着的一柄长剑,剑鞘古朴,非金非木。
他左手平举在胸前,托着一个黄铜铃铛——正是那铃声的来源。右手则捏着一个奇怪的手诀,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其余三指蜷曲,不时随着铃声的节奏轻轻晃动。
在他身后,跟着四个僵硬的身影。那些身影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头上罩着宽大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它们排成一列,双臂平伸向前,动作僵硬而统一,随着铃声的指引,一跳一跳地向前行进。每个身影的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赶尸的?”李秋生低声道。
林九微微颔首。看这装扮和手段,应是同道中人,而且用的是湘西一带常见的“响铃赶尸”法。
那赶尸的道人也看到了林九一行人,尤其是看到林九身上那件虽然沾满尘土但样式独特的杏黄色道袍,以及他腰间悬着的、隐隐有紫电流转的长剑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停下了摇铃的动作,身后那四具行尸也立刻如同木桩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道人走上前几步,对着林九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云中鹤,在此行脚赶尸,惊扰诸位了。敢问道友法号?看道友装束气度,莫非是茅山门下?”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九也回了一礼:“贫道林九,正是茅山弟子。道友客气了,同是天涯行道之人,何来惊扰之说。”他看了一眼云中鹤身后那四具行尸,“道友赶尸辛苦。”
云中鹤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混口饭吃罢了。这世道不太平,客死异乡的人多,总得有人送他们落叶归根。”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林道友这是从西边来?可曾听闻西边‘将军冢’的异事?”
林九心中一动:“方才在黄沙驿,听掌柜提起过,说是闹了铜甲尸?”
“正是!”云中鹤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贫道昨日路过将军冢附近,本想绕行,却感应到一股极其凶戾的尸气冲天而起,阴寒刺骨,绝非寻常僵尸可比!更奇怪的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贫道发现,那尸气之中,竟隐隐夹杂着一丝…生人的阳气!虽然微弱,但绝无差错!仿佛…仿佛有人在刻意滋养那僵尸,或者说,在操控它!”
“生人阳气?”白流苏闻言,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寒光,“莫非…是有人在炼尸?”
“极有可能!”云中鹤沉声道,“而且炼的绝非普通行尸!那铜甲尸,贫道虽未亲见,但观其尸气之盛,恐怕已成气候,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若真有人在背后操控,图谋必然不小!放任下去,必成大患!”
他看向林九,目光灼灼:“林道友既是茅山高足,想必也知此等邪物危害。贫道有心除魔,奈何此行押送亡魂,责任在身,不敢擅离。不知林道友…”
林九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此等邪物,断不能容它祸害人间!云道友,待你送归亡魂,了却此事,我们便一同前往将军冢,会一会那铜甲尸!”
云中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如释重负:“好!林道友快人快语!贫道尽快处理完这趟差事,便去寻道友!此地往东五十里,有个‘清水镇’,贫道将那几位苦主送到镇外义庄便来与道友汇合!”
“一言为定!”林九抱拳。
“一言为定!”云中鹤也郑重回礼。他不再多言,转身回到尸队前,再次摇响了铜铃。
叮铃…叮铃铃…
铃声悠扬,四具行尸再次僵硬地跳动起来,跟着云中鹤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另一头。
林九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眉头紧锁。白流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铜甲尸…还牵扯到炼尸邪术,此事恐怕不简单。”
“嗯。”林九点点头,目光锐利,“看来,回义庄之前,我们还得先解决掉这个麻烦。秋生,文才,晓光!”
“在!师父!”三个徒弟连忙应声。
“接下来的路,都打起精神来!”林九沉声道,“我们要对付的,可能是比黑沙堡骨魔更凶戾的东西——铜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