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吱呀吱呀”地碾过青牛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清晨的阳光驱不散车上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路边的摊贩早早支起了摊子,蒸笼里冒出热腾腾的白气,豆浆油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这本该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市井景象,却因林九一行人的到来而变得诡异起来。
“哎哟我的娘嘞!那…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卖菜的老汉刚摆好摊,抬眼就看见板车上那贴着黄符、只露出个焦黑脑袋的“怪东西”,吓得手里的秤砣“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快看快看!是九叔他们!”
“天老爷!他们拖了个啥回来?僵尸吗?这么大个?”
“脑袋都黑了!还贴着符!肯定是妖怪!”
“离远点离远点!别沾上晦气!”
镇民们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胆子小的妇人赶紧拉着孩子躲进屋里,胆子大的汉子则伸长了脖子张望,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三人拉着板车,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听着周围的议论,李秋生没好气地嘟囔:“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这可是师父为民除害抓回来的大粽子!”
“就是!累死老子了…”王文才在后面推得脸红脖子粗,“秋生,晓光,你们倒是使点劲啊!感觉就我一个人在推!”
“放屁!我们在前面拉才费劲!”张晓光抹了把汗,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拉车是推车那么容易?有本事你来前面试试!”
“好了好了,别吵了!”李秋生打断他们,“赶紧拉到义庄去!师父说了,这玩意儿不能见光太久!”
林九走在板车旁,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面色沉凝。云中鹤和白流苏一左一右护卫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流苏看着三个徒弟累得够呛,又看看周围惊恐的百姓,低声道:“师兄,这样招摇过市,会不会引起恐慌?而且…这铜甲尸虽然被镇住,但总觉得…”
“我知道。”林九微微点头,声音低沉,“但此物凶险,留在外面更易生变。必须尽快带回义庄,布下重重阵法,彻底封禁,再寻机焚毁。至于恐慌…总比让它祸害一方强。流苏,云道友,劳烦二位多留意,我担心那妖道不会善罢甘休。”
“林道友放心。”云中鹤握紧了腰间的镇岳剑,“有我和白姑娘在,定不让宵小有机可乘。”
白流苏也轻轻颔首,离火玉心剑在鞘中微微嗡鸣。
一行人顶着无数道目光,终于将板车拉到了镇子西头那座熟悉的院落前——林九的义庄。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香烛、纸钱和淡淡霉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非但不显陈腐,反倒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让连日奔波、生死搏杀的疲惫都融化在这份独属于“家”的安宁里。
林九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中那股自离开黑沙堡便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此刻悄然松弛。院墙内每一块斑驳的砖石,门轴每一次熟悉的呻吟,都像老友无声的问候,熨帖着他一路风尘的心。纵是见惯了生死,这方小小的、承载了师徒几人无数日常悲欢的天地,依旧是他漂泊道途中无可替代的锚点。
院子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正对着大门的是停棺的堂屋,两侧是厢房和堆放杂物的偏房。一切都和他们离开时相差无几,仿佛时光在此处特意放缓了脚步,只为等待主人的归来。这份“不变”本身,便是乱世中最珍贵的慰藉。
“总算到了!”王文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脸上却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近乎傻气的笑容,“我的娘啊,比赶一天尸还累!可算是……回家了!”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满足和尘埃落定的踏实。他贪婪地环顾着熟悉的院落,目光扫过堂屋的门槛、厢房的窗棂,仿佛要将这阔别已久的景象刻进骨子里。
李秋生也长长吁了口气,揉着酸痛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感慨:“是啊,师父,还是咱义庄好!闻着这香烛味儿都觉着安心。”他踢了踢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动作间带着一种重回自己地盘的熟稔和放松。
就连平日里最沉静的张晓光,此刻也忍不住用力点头,嘴角微微上扬。这方寸之地,是他们练功、挨训、说笑、甚至闯祸的所在,每一寸空气都浸染着共同生活的痕迹。离家的日子越久,这份平淡的日常在记忆里就越发珍贵,如今双脚重新踏上义庄的地面,那份深藏的思念才如潮水般涌出,化作了此刻眉眼间掩不住的欢喜。
“瞧你那点出息!”指着趴在院子里用力吸着熟悉环境气息的张晓光说道。
李秋生虽然也累,但还是强撑着去解固定铜甲尸的麻绳,“师父,放哪儿?”
“抬进停尸房,最里面那间空的石室。”林九指了指堂屋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那里是专门用来存放凶煞尸体的地方,墙壁和地面都经过特殊处理,刻有简单的辟邪符文。
三人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沉重的“墨线粽子”抬进了那间阴冷的石室。石室不大,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冰冷。
“秋生,去库房取三袋糯米来,要新米!”林九吩咐道,“文才,晓光,把地面清扫干净,一点灰尘都不能留!”
“是,师父!”三人不敢怠慢,立刻分头行动。
林九则走到石室中央,仔细打量着被墨线包裹的铜甲尸。虽然被伏羲八卦阵重创,又被墨线符箓层层封禁,但那残破焦黑的头颅上,仅剩的一只幽绿眼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凶戾之气。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林道友,此獠虽被镇压,但煞气凝而不散,恐有后患。”云中鹤也看出了端倪,眉头紧锁。
“嗯。”林九沉声道,“所以必须尽快布下更强的封禁阵法。云道友,流苏,烦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义不容辞。”两人齐声应道。
很快,李秋生扛来了三大袋沉甸甸的糯米。林九亲自打开袋子,抓起一把晶莹饱满的新米,口中念念有词:“天清地灵,五谷通神,米通阴阳,镇煞驱邪!”
他手腕一抖,雪白的糯米如同天女散花般均匀地洒落在石室冰冷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米圈,将铜甲尸围在中央。浓郁的米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室内的阴寒尸气。
“师父,这糯米真能镇住它?”张晓光好奇地问。
“糯米乃五谷之精,阳气充沛,最能克制尸气阴煞。”林九解释道,“铺于地面,可隔绝地阴之气,防止它吸收地气恢复。”
接着,他又从随身携带的法器囊中取出七枚古朴的铜钱。这些铜钱并非凡品,而是历代流传下来、沾染过无数香火愿力的“五帝钱”,每一枚都蕴含着辟邪镇煞的力量。
“文才,晓光,按北斗七星方位,将这七枚铜钱嵌入地面,钱眼朝上!”林九指点着方位。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王文才和张晓光一边念叨着师父教过的星位口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按方位嵌入糯米层下的地面。每嵌入一枚,都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分。
布置好糯米和七星铜钱阵基,林九又取出朱砂笔和特制的符纸。他凝神静气,笔走龙蛇,在符纸上绘制出繁复玄奥的符文——正是威力强大的“七星锁魂符”!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北斗七元,神气统天!天罡大圣,威光万千!上天下地,断绝邪源!急急如律令!”
随着咒语,七张绘制完成的七星锁魂符无风自动,精准地飞向铜甲尸的额头、胸口、双肩、双膝七个位置,牢牢贴附在墨线之上!符箓上的朱砂符文瞬间亮起微弱的红光,彼此呼应,隐隐构成一个勺状的北斗七星图案,将铜甲尸笼罩其中。一股无形的束缚之力弥漫开来,牢牢锁住了它残存的尸气和凶魂。
做完这一切,林九才稍稍松了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向云中鹤和白流苏:“云道友,白师妹,烦请二位在石室外围,以‘四象镇煞阵’再布一层防护。”
“好!”两人应下,立刻行动起来。云中鹤取出四面绘制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神兽的小旗,按方位插在石室四角。白流苏则指尖凝聚法力,在四面墙壁上凌空刻画下加固和辟邪的符文。
看着师父和两位高人布下层层阵法,三个徒弟总算安心了些。
“这下应该万无一失了吧?”王文才拍着胸口,“又是糯米又是铜钱又是符的,还有四象阵,这铜甲尸就算有三头六臂也蹦跶不起来了!”
“师父出手,那还用说!”李秋生一脸得意。
“就是就是!”张晓光附和道,“等师父选个黄道吉日,引天雷下来,把它劈成灰,看它还怎么作怪!”
林九却没有徒弟们那么乐观。他走出石室,站在义庄的小院里,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偏西,黄昏将至。他总觉得心头那股压抑感并未散去。
“林道友在担心什么?”云中鹤走到他身边问道。
“那妖道或许与我颇有渊源…我当年在茅山学习道术的时候有一个天资之高,得天独厚的师兄,名叫石惊天,因为雷法高深莫测有被称作雷霆真人,可惜后来因为世道太乱,他早已经叛出茅山,沦为了一名阴邪妖道。”林九沉声道,“从这炼尸手法上看,颇有他炼尸的意味,如果此妖道就是我的那位师兄的华,此次他苦心炼制的铜甲尸被我们夺走,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他随时会找上门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白流苏清冷的声音响起,“有我们三人在,再加上这义庄的布置,他若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林九点点头,但眼神中的凝重并未减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青牛镇最后一丝天光。义庄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院中老槐树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添几分阴森。
停尸房的石室内,层层阵法守护下的铜甲尸,如同沉睡的凶兽。然而,在它那焦黑头颅的深处,那一点几乎熄灭的幽绿火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与此同时,石室地面之下,一股极其隐晦、带着浓烈尸煞之气的波动,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阵法屏障,朝着镇外某个方向传递而去…
青牛镇外,十里坡,乱葬岗深处。
一个身穿暗紫色道袍的身影,正盘膝坐在一处新翻开的坟土前。他面容阴鸷,鹰钩鼻,薄嘴唇,正是林九的师兄,叛出茅山、堕入邪道的雷霆真人——石惊天!
他面前的地面上,插着七面绘制着诡异骷髅符文的黑色小幡,组成一个邪异的阵法。阵法中央,摆放着一个刻满符咒的青铜小鼎,鼎内盛着粘稠如墨、散发着腥臭的黑血。
突然,石惊天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暴戾!
“来了!”他低吼一声,双手迅速结印,口中念诵着晦涩的邪咒。只见那青铜小鼎中的黑血剧烈地沸腾起来,冒起咕噜咕噜的血泡,一股黑气从中升腾而起,在空中扭曲变幻,最终显化出一幅模糊的画面——正是林九义庄停尸房石室内的景象!被墨线包裹、贴满符箓、躺在糯米圈和七星铜钱阵中的铜甲尸清晰可见!
“林九!好!很好!”石惊天咬牙切齿,脸上肌肉扭曲,“竟敢坏我好事,夺我尸王!还布下如此阵法…哼!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的宝贝吗?”
他眼中凶光毕露,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面前的黑色小幡上!
“以血为引,尸煞通灵!给我破!”
随着他一声厉喝,七面黑色小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幡面上的骷髅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凄厉的尖啸!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漆黑尸煞之气,如同毒蛇般从阵法中窜出,循着那微弱的感应,闪电般射向青牛镇的方向!
义庄,石室内。
贴在铜甲尸额头上那张最大的镇尸符,边缘处毫无征兆地冒起一缕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黑烟!紧接着,符纸上的朱砂符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黯淡!
“嗡…”
嵌入地面的七枚五帝钱,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微微震颤起来!
铺在地上的厚厚糯米层,靠近铜甲尸脚部的位置,一小片糯米以惊人的速度变黑、碳化,散发出焦臭!
“不好!”一直守在石室外打坐调息的林九、云中鹤、白流苏三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一股强烈的邪煞之气正从地底急速涌来,目标直指石室!
“尸煞通灵!果真是石惊天!”林九脸色剧变,霍然起身!
“他果然来了!”云中鹤“锵”地一声拔出镇岳剑,青光流转!
白流苏的离火玉心剑也已出鞘半寸,赤芒吞吐,她清叱道:“保护阵法!”
三人身形如电,瞬间冲入石室!
只见石室中央,那被层层封禁的铜甲尸,仅剩的那只幽绿眼洞中,那点微弱的火焰猛地暴涨!一股狂暴、凶戾、充满毁灭气息的尸煞之力,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嗤啦!嗤啦!
缠绕在铜甲尸身上的墨斗线,被这股恐怖的尸煞之力冲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一根根饱含阳气的墨线寸寸断裂!
啪啪啪!
贴在它身上的七张七星锁魂符,如同被无形之火灼烧,接二连三地爆裂开来,化作飞灰!
地面上的糯米大片大片地变黑碳化!
七枚镇压方位的五帝钱剧烈跳动,发出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震飞!
“吼——!!!”
一声低沉、沙哑、却蕴含着无尽愤怒与毁灭欲望的咆哮,从铜甲尸那焦黑的口中发出!它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覆盖体表的厚厚墨线层被彻底崩碎!焦黑残破的青铜甲胄缝隙中,浓烈的灰黑色尸气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
“快!加固阵法!”林九厉喝,双手飞速结印,口中急诵金光神咒,一道凝实的金光射向摇摇欲坠的七星铜钱阵!
云中鹤剑指一点,镇岳剑青光大盛,一道凌厉剑气斩向试图冲破糯米圈束缚的尸气!
白流苏娇叱一声,离火玉心剑化作一道赤红匹练,直刺铜甲尸再次燃起凶焰的眼洞!
轰!
三股强大的力量与爆发的尸煞之气狠狠碰撞在一起!石室内气浪翻滚,尘土飞扬!墙壁上白流苏刻画的符文明灭不定,四角插着的四象旗剧烈摇晃!
铜甲尸被三人的合力一击暂时压制,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但它身上的尸气却并未减弱,反而在某种邪恶力量的加持下,变得更加狂暴,与阵法之力激烈对抗,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师父!怎么了?”巨大的动静惊醒了在厢房休息的三个徒弟,他们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看到石室内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妖道来袭!催动尸王!”林九头也不回,全力维持阵法,“秋生!取我‘惊蛰剑’来!文才,晓光,去取黑狗血和公鸡血!快!”
“是!师父!”三人哪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冲去取法器。
就在此时!
义庄那并不算高的院墙之上,一道暗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
石惊天!
他居高临下,阴冷的目光扫过院内如临大敌的众人,最终落在石室内那正在奋力挣扎、尸气冲天的铜甲尸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快意的冷笑。
“林九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他的声音如同夜枭嘶鸣,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为兄这份‘厚礼’,你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