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口上空，那新生的黑龙盘踞于波光粼粼的河面之上，深邃如夜空的鳞甲流转着暗金光泽，威严的龙首低垂，熔金般的龙目平静地注视着下方渺小的人影。阳光刺破残余的阴云，洒在它庞大的身躯上，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先前毁天灭地的雷劫威压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浩瀚、祥和却又令人心生敬畏的水泽之气，如同无形的潮汐，温柔地涤荡着这片饱经摧残的河滩。
林九五人，连同倒在浅水中气息奄奄的青娘，都在这神圣的龙威下屏住了呼吸。李秋生和王文才互相搀扶着，腿肚子还在打颤；张晓光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手中的柴刀早已不知何时掉落在泥水里；白流苏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迹未干，离火玉心剑斜指地面，赤芒黯淡，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震撼与明悟；林九则挺直了腰背，面色肃然，目光复杂地仰望着那传说中的生物。
龙口微张，并非咆哮，而是一道浑厚、温和，仿佛带着河水潺潺回响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直接在心底响起：
“林道长，诸位小友，还有……青娘。”
这声音不再属于墨岩那沉稳的青年，而是充满了古老与沧桑，却又带着新生的纯净力量。
黑龙的目光首先落在林九身上：“此番因果，缘起缘灭，皆因龙珠现世。墨岩承蒙诸位相助，更得龙珠择主，侥幸渡过天劫，褪去蛇身，得证龙形。此乃天道机缘，亦是墨岩千年行善积德，福缘所至。”它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抱拳朗声道：“恭贺墨岩道友……不，恭贺河神大人得证大道！此乃天地造化，亦是苍生之福！”他心中清楚，眼前的黑龙，已不再是那个与他们并肩而行的墨岩，而是执掌一方水域、受天道敕封的河神。
黑龙——或者说，新任的黑水河河神——微微颔首，龙目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温和：“林道长不必拘礼。你我相识一场，亦是缘分。这黑龙口，自今日起，便是我墨岩的道场。我当镇守此方水域，梳理水脉，庇佑两岸生灵，平息水患，保一方安宁，不负河神之责。”
它的目光缓缓移向浅滩中，那个蜷缩在浑浊河水里，气息微弱、眼神复杂的青衣女子。
“青娘。”河神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青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碧绿的瞳孔中，那滔天的怨毒与仇恨，在天劫的余威和眼前这神圣存在的注视下，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冰，迅速消融、瓦解。剩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尘封千年的本真。
她挣扎着想抬起头，却牵动了体内严重的伤势，又是一口带着冰碴的青血咳出，染湿了胸前的衣襟。
“你……你成功了……”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而我……千年道行……毁于一旦……终究……是一场空……”
河神庞大的身躯微微摆动，带起一阵轻柔的水波。它并未因青娘的怨怼而动怒，龙目中反而流露出一种悲悯与了然。
“青娘，”河神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石相击，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本心不坏，千年修行，积德行善，所求不过一个‘正果’。然恩仇难解，执念成魔。你为报柳家血仇，吞杀十三条性命，以通渊铜钱镇压怨魂，遮蔽天机，后又迁怒于无辜后人，再开杀戒……此等业障，已非寻常因果可解。”
青娘的身体又是一颤，紧握着那几枚冰冷铜钱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河神的话，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破了她用仇恨编织的茧。
“你可知，”河神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潺潺流水，冲刷着人心的尘埃，“天道虽严，却也留有一线生机。你根基深厚，千年善行并非虚妄。此番虽遭重创，道基受损，但性命尚存，便是天不绝你。”
它巨大的龙首微微低下，熔金般的龙目凝视着青娘，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放下吧。放下那十三枚浸满怨毒与业障的通渊铜钱，放下对柳家恩情的执念，放下对仇人后裔的迁怒。回归山林，寻一处清净之地，重新开始。潜心修行，一心向善，积攒功德，涤荡罪业。”
河神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蕴含着某种大道真意：“千年之前，你如何从一条懵懂青蛇开始修行？今日，便当重头来过。心若向善，道途便在脚下。或许……下一个千年，下一个机缘降临时，你也能如我今日一般，褪去旧躯，得证正果，化龙飞天。”
“重头……来过？”青娘喃喃自语，碧绿的瞳孔中，那死寂的灰暗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此刻林九已经把他们所得到的通渊铜钱放在了青娘身前，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些冰冷的铜钱，上面沾染着她的血，也浸透了十三条怨魂的诅咒。千年行善的记忆碎片，与十三年复仇的疯狂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交织。
“我……我还能……”她抬起头，望向空中那威严神圣的黑龙，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天道酬善，大道至公。”河神的声音斩钉截铁，“只要你真心悔悟，一心向善，机缘自会寻来。这通渊河眼，有我镇守，那十三条怨魂的因果，我自会化解超度，助他们重入轮回。你……不必再背负了。”
“不必……再背负了……”青娘重复着这句话，紧握铜钱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
叮铃……叮铃……
十三枚沾染着青血与污泥的暗金色铜钱，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浑浊的河水中，发出清脆又带着解脱意味的声响。它们随着水流打了个旋，便沉入了河底的淤泥深处，仿佛连同那沉重的业障与纠缠千年的恩怨，也一同被埋葬。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伴随着更深的疲惫，席卷了青娘的全身。她眼中的碧绿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不再是怨毒的蛇瞳，而是一种近乎凡人的、带着深深倦意的眼神。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空中那威严的身影，又复杂地扫过岸边的林九等人，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着，一步一摇，朝着远离河岸、通往远处苍茫山林的方向，蹒跚而去。
她的背影在浑浊的河水和初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凄凉，却又透着一股决绝的释然。青色的布衣残破不堪，沾满泥污，最终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几圈微弱的涟漪。
“师父，她……她真的走了？”李秋生看着青娘消失的方向，小声问道，语气里少了些恐惧，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走了好，走了好。”王文才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这姑奶奶太吓人了，动不动就要吃人报仇……还是墨岩大哥……哦不，河神大人讲道理！”
张晓光则望着河神，眼中充满了崇拜：“河神大人，您真是太厉害了！连那么凶的蛇妖……呃，青娘前辈，都被您说服了！”
河神巨大的龙首转向三个徒弟，熔金般的龙目中似乎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并未因他们的“童言无忌”而着恼。它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缓缓游动，带起轻柔的风。
“林道长，”河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林九，“此间事了，黑龙口有我镇守，当可保一方太平。那十三枚通渊铜钱所引的后续因果，我自会处理干净。你们……可以安心回去了。”
林九再次抱拳，神色郑重：“多谢河神大人！此番经历，曲折离奇，贫道与弟子们亦受益匪浅。大人心怀慈悲，点化妖邪，保境安民，实乃苍生之幸！他日若有驱策，只要不违正道，茅山林九，定当尽力！”
河神微微颔首，庞大的龙躯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身形在光芒中渐渐变得有些虚幻、透明，仿佛要融入这方天地水脉之中。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林道长，诸位小友，珍重。”伴随着最后一声温和的龙吟，那庞大的黑色龙影彻底化作点点金光，如同无数流萤，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下方奔流的黑水河中。
河面恢复了平静，阳光洒下，波光粼粼，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雷劫与威严神圣的龙影，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水泽灵气，以及岸边狼藉的碎石和翻起的淤泥，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走……走了？”李秋生看着空荡荡的河面，还有些回不过神。
“真……真成神仙了？”王文才喃喃道。
张晓光则弯腰捡起自己的柴刀，在衣服上擦了擦，脸上满是兴奋：“师父！我们是不是亲眼看到蛇……不，看到墨岩大哥变成龙，还成了河神？这说出去谁信啊！”
林九望着恢复平静的河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笑容。他转身看向三个徒弟和白流苏。
“此间事了，因果已了。走吧，回义庄。”林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折腾了这些时日，也该回去好好歇歇了。”
白流苏收起离火玉心剑，走到林九身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关切：“你没事吧？”
“无妨，一点震荡而已。”林九摇摇头，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恙。
师徒五人，互相搀扶着，沿着来时的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路过周村长家的时候，周村长身上的铜钱已经被现在的河神，曾经的墨岩取走，周村长也属于福缘深厚之人，在墨岩的帮助下，驱散了体内寒毒，恢复了健康。
阳光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驱散了河畔的阴冷湿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见证神迹的震撼，以及对那离去蛇妖复杂难言的感慨，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
来时疑云密布，步步惊心；归时虽疲惫不堪，但心头却是一片难得的澄澈与安宁。黑龙口的秘密已然揭开，新的河神镇守一方，而他们，也终于可以回到那个虽然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义庄了。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青娘消失的那片芦苇丛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碧绿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一下，最终彻底隐没在茂密的植被之中，再无踪迹。山林幽深，仿佛将一切过往，都悄然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