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上新增的第七条规则——“子时闭目,莫视月光”——如同冰水浇头,让刚从枯井边逃出生天的五人遍体生寒。
“师……师父……”张晓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石碑,“这……这第七条……是刚冒出来的吗?咱们刚进镇子的时候,东头那块碑上……可没这条啊!”
王文才瘫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顾不上泥水了,哭丧着脸:“完了完了,这鬼地方还带加码的!先是枯井水鬼,现在又来个不能看月亮?这雾蒙蒙的天,哪来的月亮啊?可……可万一真有呢?”他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一片翻滚的、令人窒息的灰白。
李秋生刚被林九掐人中弄醒,还晕晕乎乎,听到“月亮”两个字,又看到师兄们惨白的脸,吓得一哆嗦,差点又背过气去:“月……月亮?是不是那种……血红色的?专门照死人的那种?”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乡野怪谈。
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规则自行演化,意味着这鬼镇的凶险程度在提升,或者说,他们之前的“触犯”,靠近枯井、惊动水鬼,已经引动了更深层的禁忌。
“莫慌。”林九沉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石碑既现新规,必有缘由。当务之急,是寻一处安全所在,挨到子时,看个究竟。”
他环顾四周。浓雾依旧,但隐约可见这条青石板路比之前的巷道宽阔些,两旁是连绵的低矮屋舍,门窗紧闭,死寂无声。前方雾气深处,似乎有更大的建筑轮廓。
“走,往前看看。”林九当先迈步。白流苏紧随其后,乾坤红菱无声地滑入袖中,只余一抹警惕的红芒在眼底流转。三个徒弟互相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跟上,总觉得那石碑上的血字在背后盯着他们。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雾气似乎淡薄了些。前方出现一座宅院的轮廓,比周围的屋舍都要高大,但同样破败不堪。朱漆大门早已褪色剥落,半扇歪斜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幽深的庭院和影壁。门楣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匾额,勉强能辨认出“福寿居”三个字,只是那“寿”字缺了半边,透着一股不祥。
“师父,这……这宅子看着比客栈还邪门啊!”王文才缩了缩脖子,感觉那黑洞洞的门户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总比露宿街头,等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强。”林九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宅院周围,并未发现明显阴气,反而有种奇异的“空寂”感,仿佛这里被遗忘了很久。“进去看看,小心行事。”
他率先踏入大门。门内是一个荒芜的前院,杂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一座巨大的影壁矗立正中,上面的浮雕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是些福禄寿喜的图案,但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模糊的人形轮廓显得格外诡异。影壁后面,隐约可见正厅和两侧厢房的轮廓。
“吱呀——”一阵阴风吹过,半敞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地、自己关上了!
“啊!”李秋生吓得跳起来,紧紧抓住张晓光的胳膊。
“别自己吓自己!”林九低喝,但眼神也凝重了几分。他走到影壁前,仔细查看。影壁底座的石缝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
“师兄,你看。”白流苏指向影壁一角。那里似乎刻着几行小字,被苔藓覆盖了大半。
林九蹲下身,用手指拂去苔藓。字迹是阴刻的,笔画深峻,透着一股冷硬:
荒宅栖身,谨守其规:
一、夜宿东厢,莫入西屋。
二、厅堂供案,香火莫断。
三、子时三刻,闭户熄灯。
四、若有异响,充耳不闻。
五、晨光未现,切莫启门。
“又是规则!”张晓光凑过来,念出声,脸都白了,“这鬼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规矩!比师父您立的门规还多!”
王文才苦着脸:“师父,这‘莫入西屋’、‘充耳不闻’……听着就瘆得慌。还有这香火……咱们上哪儿找香去?”
林九站起身,目光扫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和紧闭的正厅大门:“此地规则,与石碑所示或有不同,但核心皆是‘避忌’。‘夜宿东厢’,‘子时闭户熄灯’,与石碑‘子时闭目’或有呼应。至于香火……”他沉吟片刻,“先进正厅看看。”
五人绕过影壁,走向正厅。厅门虚掩着。林九轻轻推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厅内光线昏暗,勉强能看清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上面同样积满灰尘。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果然设着一张供案。供案上空空如也,没有神像,没有牌位,只有一个积满香灰的青铜香炉,旁边散落着几根腐朽的线香和半截红烛。
“有香炉!”李秋生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下来,“可……可这香都烂了……”
林九走到供案前,仔细查看。香炉里的香灰灰白干燥,似乎很久没人动过。他捻起一点香灰,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
“是陈年檀香灰。”他沉声道,“虽无新香,但香炉尚在,香灰未散,或可一用。”他看向白流苏,“师妹,你身上可带有引火之物?”
白流苏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铜质火折子,轻轻一晃,一簇幽蓝的火苗便跳跃起来。她将火苗凑近那半截红烛。
烛芯早已焦黑,但幽蓝火苗舔舐片刻,竟“噗”地一声,点燃了!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驱散了供案周围一小片黑暗,映照着积满灰尘的供案和香炉,更显诡异。
“好……好歹有点光了。”王文才咽了口唾沫,觉得那烛光虽然微弱,但总比一片漆黑强。
林九拿起香炉旁一根相对完整的线香,就着烛火点燃。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陈年檀香特有的沉郁气息。他将香插入香炉的香灰中。
青烟笔直上升,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香火已续。”林九看着那缕青烟,“按此间规则,今夜或可暂得安宁。文才,晓光,你们去东厢房看看,收拾一下,今夜我们宿在那里。秋生,你留在这里,守着香火,莫让它断了。”
“啊?我……我一个人守这儿?”李秋生看着供案后那黑洞洞的内堂,腿肚子直转筋。
“怕什么!有师父和师姑在呢!再说这香不是点着了吗?”王文才嘴上说着,脚步却有点挪不动。
“快去!”林九语气不容置疑。
王文才和张晓光只得硬着头皮,互相壮着胆,举着白流苏点燃的另一根蜡烛,朝着东厢房摸去。
东厢房的门同样虚掩着。两人推开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涌出。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大炕,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炕上铺着发霉的草席。窗户纸破烂不堪,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这……这能住人?”张晓光苦着脸。
“总比睡院子里强!赶紧收拾收拾!”王文才把蜡烛放在桌上,开始动手清理炕上的灰尘和杂物。张晓光也只好帮忙。
正厅里,烛火摇曳。李秋生缩在供案旁的角落里,眼睛死死盯着那炷香,看着青烟缓缓上升,心里默念着各路神仙保佑,只盼着香烧得慢点,再慢点。
林九和白流苏则站在厅门口,警惕地观察着庭院和西厢房的方向。西厢房的门紧闭着,窗户也糊得严严实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师兄,这西屋……”白流苏轻声开口。
“规则明示‘莫入西屋’,必有凶险。”林九目光锐利,“此地虽荒废,但规则仍在生效。那炷香……”他回头看了一眼供案上笔直的青烟,“便是维系此地某种‘平衡’的关键。只要香火不断,异响不闻,紧闭门户,或可平安度过子时。”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天色似乎更暗了,浓雾仿佛沉淀下来,将整个荒宅包裹得密不透风。东厢房里传来王文才和张晓光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活气。
不知过了多久,李秋生忽然指着香炉,带着哭腔小声道:“师父!师姑!香……香快烧完了!”
林九和白流苏回头。果然,那炷香只剩下短短一截,火星明灭,青烟也变得细弱。
“再续一炷。”林九沉声道。
李秋生手忙脚乱地拿起另一根线香,凑到烛火上。他的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哆哆嗦嗦地插进香炉。新燃的香头亮起,青烟重新升起。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西厢房的方向传来!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有人在里面用指节叩击木板!
李秋生吓得手一抖,差点把香炉碰倒。
林九和白流苏瞬间转身,目光如电,锁死西厢房紧闭的门窗!
“咚!咚!”
又是两声!间隔均匀,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般的节奏感。
“师……师父……”李秋生牙齿咯咯作响,求助地看向林九。
“充耳不闻!”林九低喝,声音带着一丝严厉,“规则第四条!”
李秋生连忙捂住耳朵,但那种沉闷的叩击声仿佛能穿透手掌,直钻脑海。
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文才和张晓光探出两张惊恐的脸:“师父!什么声音?”
“回去!关门!莫听莫问!”林九头也不回地命令道,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西厢房。
“咚!咚!咚!”
叩击声还在继续,节奏不变,声音却似乎……近了些?仿佛那叩击的东西,正从西厢房的深处,慢慢朝着门口移动!
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白流苏袖中的乾坤红菱无声滑出寸许,红芒隐现。
林九的手也按在了背后的桃木剑柄上。
叩击声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但那种被窥视、被等待的感觉,却比刚才更加浓烈。西厢房那扇紧闭的门,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成了一道隔绝着未知恐怖的屏障。
突然!
“哗啦——!”
一声刺耳的、像是无数瓷片同时碎裂的巨响,猛地从西厢房里爆发出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如同野兽在狭窄空间里疯狂冲撞翻滚的声音!夹杂着木头断裂的“咔嚓”声和某种尖锐的、非人的嘶鸣!
“啊——!”李秋生再也忍不住,尖叫着抱头蹲下。
东厢房里也传来王文才和张晓光的惊呼。
林九和白流苏脸色骤变!这动静,绝非“充耳不闻”就能无视的!西屋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狠狠砸在西厢房的门板上!整扇门都在剧烈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缝里,似乎有浓郁的黑气正在渗出!
“退后!”林九厉喝一声,反手拔出桃木剑!剑身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黄光!
白流苏手腕一抖,乾坤红菱如同赤练般完全展开,在她身前盘旋飞舞,散发出灼热的阳刚之气!
就在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即将被撞开的刹那——
“铛——!”
一声悠远、沉闷、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浓雾深处响起!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西厢房内所有的疯狂喧嚣!
钟声一响,西厢房里的撞击声、嘶鸣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门缝里渗出的黑气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荒宅内外,重归死寂。只有那悠远的钟声余韵,在浓雾中缓缓消散。
“晨……晨钟?”王文才从东厢房探出头,一脸茫然,“天……天亮了?”
林九和白流苏却丝毫不敢放松。他们抬头望向依旧被浓雾笼罩的天空,哪里有一丝天光?
那钟声,绝非晨钟!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香炉的李秋生带着哭腔喊道:“师父!香……香又烧完了!”
林九和白流苏猛地回头。只见供案上,第二炷香果然已燃尽,香灰跌落。而更让他们心头一沉的是——那根点燃的红烛,烛火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幽幽的绿色!绿惨惨的火苗跳动着,将整个供案映照得一片鬼气森森!
荒宅的规则,“香火莫断”……断了!
几乎在烛火变绿的同一瞬间——
“吱呀呀呀……”
西厢房那扇饱经摧残的木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地、自行打开了。
门内,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