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的轰鸣声在白日尽头消散,西北工业集团零件加工九分厂的车间对面,“工人夜校”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工人们沾满油污却眼神发亮的脸庞。
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厂房铁皮屋顶后,零件加工九分厂厂区陷入短暂的寂静。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间对面那排平房的灯光齐刷刷亮起,如同暗夜里突然睁开的眼睛。吴佳怡站在夜校门口,看着工友们三三两两走进教室,他们身上还带着机油的味儿,工作服上沾着金属碎屑,可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崭新的笔记本和笔。
这是夜校开办的第三个月,从最初稀稀拉拉不到十人,到如今每晚三十多人准时到场,吴佳怡作为夜校的主要推动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她想起自己刚从纺织厂调来时的情景——那个站在庞大数控机床前手足无措的女子,面对闪烁的按钮和复杂的程序一片茫然。如今,她不仅要自己摆脱“绿键侠”的称号,还要带领整个分厂的工友们一起成长。
数控一班班长何磊站在讲台前,调整好投影仪的位置。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被吴佳怡软磨硬泡才答应担任夜校讲师。
“今天晚上,我们来讲发那科系统循环指令的运用。”何磊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翻找笔记本的窸窣声。
吴佳怡坐在最后一排,她的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面孔。老张,五级钳工,在厂里干了二十年,如今为了读懂图纸上的英文标注,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查字典;小李,去年刚进来的技校生,理论一套一套,实际操作却总是手忙脚乱;王大姐,质量检测员,为了弄明白新引进的三坐标测量仪,已经连续半个月提前一小时到夜校预习……
“吴主任,这个参数我老是记混,有没有什么窍门?”课间休息时,老张拿着笔记本凑过来,手指因长年与金属打交道而粗糙变形,却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一行行细密的笔记。
“张师傅,我当初也总记混,后来发现把它们编成顺口溜就好记多了。”吴佳怡接过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下自己总结的口诀,“您看,就像这样。”
老张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突然一拍大腿:“妙啊!这比我死记硬背强多了!”
何磊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边,笑着说:“吴主任当年可是我们厂的学习标兵,她那些学习方法,够你们学好一阵子的。”
吴佳怡微微脸红,刚想摆手否认,教室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我不去!学那些玩意儿有啥用?能把零件车好不就得了!”粗哑的嗓音穿透夜校的玻璃门,是车工大刘。他正与几个老工友站在门外争执,声音大到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师傅,进来坐坐嘛,又不收你学费。”何磊朝门口喊道。
大刘梗着脖子:“我手底下的活儿,全分厂谁不竖大拇指?用得着学那些花里胡哨的?”
吴佳怡走到门口,温和地说:“刘师傅,听说你前两天接了个新零件的订单,是不是遇到点麻烦?”
大刘脸色一变,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他确实被那个新图纸难住了,已经废了两块毛坯料,正愁明天怎么向车间主任交代。
“今晚何师傅讲的循环指令,正好能解决你那个零件编程的问题。”吴佳怡轻声道,“听二十分钟,不满意随时可以走。”
大刘在众人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蹭进教室,找了个靠门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我看你能讲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何磊回到讲台,继续授课。当他讲到如何利用循环指令简化复杂曲面加工时,大刘交叉的手臂不知不觉放了下来,身子也微微前倾。
“某些老师傅可能觉得,经验胜过一切。”何磊目光扫过大刘,“但现在的技术一天一个样,不学习,再好的手艺也得被淘汰。”
大刘喉结动了动,想反驳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在膝盖上比划起来。
“就像我们最近接的那个新零件,”何磊在黑板上画出一个简图,“用传统方法至少需要六道工序,但如果用刚才讲的循环指令,三道工序就能完成,精度还更高。”
这正是困扰大刘好几天的那个零件。
课间,大刘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边,指着黑板上的图问:“何师傅,这个R角处的指令,是不是应该再加个补偿值?”
何磊眼睛一亮:“刘师傅果然经验老到!来,我们一起算算这个补偿值该是多少。”
吴佳怡看着大刘渐渐融入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知道,又一个“顽固派”被夜校的灯火吸引过来了。
然而好景不长。夜校开办到第二个月,问题开始暴露。
一天晚上,吴佳怡路过车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我不管什么夜校不夜校!生产任务完不成,全都得喝西北风!”是二分厂的王主任,他正对着几个工人大发雷霆,“从今天起,二分厂的人一律不准去夜校,加班赶工!”
“王主任,我们就差半个小时,听完何师傅讲刀具选型就回来加班,行不行?”一个年轻工人几乎在哀求。
“不行!一刀切!”
当晚,夜校的座位空了一小半。吴佳怡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空座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更让她担忧的是,就连来上课的工人也显露出疲态。老张在记笔记时头越来越低,差点撞到前排的椅背;小李在实操环节哈欠连天,被何磊点名批评了好几次。
“这样下去不行。”下课后,吴佳怡召集夜校的骨干开会,“生产和学习不能对立,必须找到平衡。”
何磊揉着太阳穴:“我也发现了,最近课堂效果确实不好。昨天讲的那个程序调试方法,今天一问,没几个人记住。”
“要不,我们把课程调整一下?”负责课程设计的年轻技术员提议,“把重点内容压缩在四十分钟内讲完,剩下的时间让大家回去练习。”
“不行,”吴佳怡摇头,“内容已经够精简了。问题不出在课程长度,而出在生产和学习的关系没理顺。”
众人沉默。这确实是个死结——厂里的生产任务越来越重,工人们白天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哪还有精力学习?
就在这时,大刘——那个曾经最抵触夜校的车工——突然开口:“我倒有个主意。”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他。
“咱们可以把夜校搬到车间里,”大刘说,“边干活边学习。哪个零件需要用新方法,就在哪个机床上讲课。”
何磊皱眉:“那不乱套了?”
“不乱!”大刘来了精神,“比如我这周要加工的那批新零件,正好用得上何师傅上周教的编程技巧。你们把课安排在我的机床边上,我一边加工,何师傅一边讲解,其他人围着看。既学了技术,又不耽误生产。”
吴佳怡眼睛一亮:“轮流来!每个班组每周拿出一个典型零件作为教学案例,夜校讲师提前准备好相关内容,直接在生产的间隙授课。”
“车间当课堂,零件当教材。”何磊也兴奋起来,“这样学习不脱离实际,还能直接促进生产!”
方案一经推出,立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周四下午,大刘的机床旁围了七八个工人,何磊站在人群中央,指着正在加工的零件讲解循环指令的运用。刀具在金属上划出优美的弧线,一个原本需要六道工序的零件,仅仅三道就完成了雏形。
“看明白没有?”何磊关掉机床,拿起成品,“这就是正确运用循环指令的效果。”
工人们传看着那个光洁度极高的零件,纷纷点头。
“比在教室里干讲强多了!”老张感慨道,“在教室里听十遍,不如在机床前看一遍。”
大刘自豪地抹了把脸上的汗:“这零件,我以前得做一上午,现在两小时搞定!夜校教的方法真管用!”
消息传开,其他班组的工人也纷纷要求在自己的岗位上开设“车间课堂”。吴佳怡趁热打铁,制定了“车间课堂轮流制度”,每个班组每周至少开展一次现场教学,由技术骨干结合当天的生产任务进行讲解。
夜校的灯火并未熄灭,但它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变化——有时在机床旁,有时在质检台前,有时甚至在仓库的一角。只要是有生产的地方,就有学习的角落。
更令人惊喜的是,这种“学习融入生产”的模式反而提高了效率。三个月下来,分厂的生产效率不但没有因学习时间增加而下降,反而提升了百分之十五,产品合格率也创下新高。
月底总结会上,王主任——那个曾经禁止工人上夜校的二分厂主任——主动找到吴佳怡:“吴主任,能不能派你们夜校的讲师也来我们分厂指导指导?我们那边的工人,都羡慕九分厂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呢!”
吴佳怡笑着答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又是一个夜晚,吴佳怡独自走在厂区里。车间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夜校的那排平房还亮着——几个年轻工人自发聚集在那里,交流着白天工作中遇到的难题。
她想起自己刚进纺织厂的时候,那个站在轰鸣机器前茫然无措的年轻女工;想起怀孕五个月时还坚持去参加成人高考的日夜;想起拿到大专文凭那一刻的泪流满面。
知识改变命运,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也是一个企业、一个时代的命运。
她推开夜校的门,年轻的工人们抬起头,脸上洋溢着求知的渴望。那一刻,吴佳怡仿佛看到了中国制造业的未来——不是冰冷的机器和麻木的操作,而是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和永不停歇的求知欲。
“吴主任,您来得正好!”小李兴奋地招手,“我们正在研究如何优化那个新零件的加工程序,您帮我们看看这个思路行不行?”
吴佳怡走过去,加入讨论。窗外,夜色深沉;窗内,灯火通明。
这灯火,照亮的不只是今晚的课堂,更是无数工人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