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的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沈燕裹紧厚重的皮裘,骑在马上,跟随在一名神色倨傲的狄人百夫长身后,深入这片辽阔而陌生的土地。身后,是五十名伪装成商队护卫的玉门关精锐,以及满载“礼物”的驼队。更远处,周队长率领的数名斥候如同幽灵般潜行护卫,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
越往王庭腹地行进,气氛越发肃杀。沿途遇到的狄人部落,民众多面带菜色,眼神警惕而麻木,可见连年内斗和严冬带来的困苦。但战士却格外彪悍,骑术精湛,眼神桀骜,带着草原狼特有的野性和排外。
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山坳里,看到了左贤王阿史那贺鲁那比寻常帐篷大了数倍的金顶王帐。帐外旌旗招展,甲士林立,空气中弥漫着牲畜膻味、皮革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显然,即便初步控制了局面,阿史那贺鲁的统治也远未稳固。
通传之后,沈燕被允许只带两名护卫入帐。踏入帐内,一股混合着奶酒、烤肉和某种腥臊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帐内光线昏暗,装饰粗犷而奢华,铺着厚厚的狼皮地毯。
阿史那贺鲁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的虎皮垫上,身形魁梧,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戾。他并未起身,只是用那双鹰隼般锐利而充满侵略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沈燕,仿佛在审视一件货物。
帐内两侧,坐着十几名狄人将领和部落首领,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呵,楚骁是没人了吗?派个娘们来?”阿史那贺鲁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嘲弄。
沈燕面不改色,依照草原礼节微微躬身:“玉门关楚将军麾下参赞沈燕,奉我家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左贤王,恭贺王爷掌控大局,并呈上礼物,聊表心意。”她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在粗犷的狄语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参赞?哼,说得挺好听。”阿史那贺鲁嗤笑一声,挥了挥手。立刻有侍卫上前,粗暴地打开沈燕带来的礼箱。当看到那些锃亮的崭新弩机和环首刀时,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贪婪的抽气声。即便是狄人贵族,如此精良的制式装备也是极难得的。
阿史那贺鲁眼中也闪过一丝火热,但很快被掩饰下去。他拿起一具玉门弩,笨拙地比划了一下,又重重放下:“东西不错。楚骁就让你送这点东西来?本王要的,可不止这些!”
沈燕早有准备,平静道:“王爷雄才大略,志在草原。我家将军深知王爷需助力扫平内患,故特遣沈燕前来,愿与王爷共商大计。这些,只是见面礼。若王爷诚心合作,后续军械粮草,自然源源不断。”
“合作?怎么合作?”阿史那贺鲁身体前倾,带着压迫感。
“我家将军愿提供王爷所需军械,助王爷尽快统一各部。”沈燕缓缓道,目光扫过帐内神色各异的首领,“同时,若王爷有意南下图谋赵锐,我玉门关亦可出兵策应,牵制其兵力。”
“南下图赵锐?”阿史那贺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帐内不少将领也跟着哄笑,“楚骁自身难保,还想让本王去替他啃硬骨头?真是打得好算盘!”
笑声戛然而止,阿史那贺鲁脸色猛地一沉,目光变得凶狠:“少跟本王来这套,想要合作,可以!拿真东西来,刚才说的数目,翻一倍。弩两千,箭十万,铁甲五千,粮二十万石!少一丁点,免谈!至于南下图赵锐?等本王收拾了家里不听话的崽子们,心情好了,或许会考虑。”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敲诈,数额之大,足以掏空此刻的玉门关!
沈燕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镇定:“王爷,如此巨大的数目,恐非短时能凑齐。且玉门关亦需自保…”
“那是你们的事!”阿史那贺鲁粗暴地打断,“本王只给你们十天时间,十天内,第一批军械必须送到!否则…”他狞笑一声,目光扫过沈燕和她身后的护卫,“你们,还有楚骁,就等着承受本王的怒火吧!听说楚骁很看重你这个女参赞?不知道把你的人头给他送回去,他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
帐内充斥着狂悖的笑声和威胁的气息。两名护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却被沈燕用眼神制止。
沈燕知道,此刻任何示弱或争辩都毫无意义。她深吸一口气,迎着阿史那贺鲁凶戾的目光,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王爷的条件,沈燕记下了。必会一字不差,回报我家将军。不过,沈燕也有一言,望王爷思量。”
“哦?你还有话说?”阿史那贺鲁眯起眼。
“王爷雄踞北方,志在天下,自然明白‘信义’二字之重。”沈燕朗声道,“合作需以诚相待。玉门关虽暂处弱势,然绝非任人拿捏之辈。我家将军能屡挫朝廷大军,自有其手段。王爷若只想竭泽而渔,恐非长久之道,更恐…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那些眼神闪烁的首领:“毕竟,草原上的狼,不止一头。右贤王虽伤,其部犹在。其他觊觎汗位者,想必也不会甘心雌伏。王爷如今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可靠的后方助力,而非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敌人。言尽于此,如何决断,还请王爷三思。”
说完,她微微躬身,不再多言,静立原地。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阿史那贺鲁脸上的狞笑僵住,眼神变幻不定。沈燕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忧虑——内部不稳,强敌环伺。他确实需要外部援助,但又极度缺乏安全感,只想用最粗暴的方式榨取最大利益。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狄人将领浑身是血,踉跄冲入帐内,嘶声喊道:“王爷!不好了!咄苾的人马突袭了我们在白水河的营地,烧了我们的草料,还…还杀了措伦头人!”
“什么?!”阿史那贺鲁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右贤王残部的反击如此迅速和凶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燕心中猛地一紧,知道危机与转机同时降临!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目光飞快地扫过帐内每一个狄人权贵的表情,将他们的震惊、恐惧、愤怒乃至一丝幸灾乐祸尽收眼底。
阿史那贺鲁暴怒如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咆哮着下令点兵报复。
混乱中,沈燕清晰地感受到,那道一直锁定在她身上的、充满杀意和贪婪的目光,暂时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阿史那贺鲁的困境,就是她的一线生机。
但也仅仅是生机而已。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真正的刀尖跳舞。
她悄悄对身后一名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指尖微动,一枚细小的、不起眼的信号物滑入袖中。
风暴,已在王帐之内刮起。而她这条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舟,必须在这风暴中,找到那条通往彼岸的险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