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集市,因缴获的财富和楚骁默许的有限贸易,竟显出几分畸形的繁荣。皮货、药材、盐铁、甚至还有零星从中原流出的瓷器丝绸,在尘土飞扬的街边摊档上进行着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或金银交易。关内守军的家属、新附的流民、胆大包天的行商,以及那些眼神闪烁、身份暧昧的“归化”狄人,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却生机勃勃的图景。
那队来自京城的“商旅”被放入关内,安置在一处看管严密的驿馆。为首的使者,名叫孙敬修,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文士,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里透着惯常的精明与谨慎。他带来的厚礼被楚骁的人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却石沉大海,求见的请求也被一次次以“军务繁忙”为由挡回。
孙敬修并不急躁,每日里只是带着随从在关内有限的范围“闲逛”,与摊贩、士卒、甚至偶尔遇到的低级军官“闲聊”,语气谦和,言语间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京城“新朝”的推崇,对漠北王“靖难之功”的颂扬,以及对楚骁“英雄了得”却屈居边陲的“惋惜”。
“将军如此大才,若能得遇明主,何必在这苦寒之地与狄虏搏命?京城繁华,王爷求贤若渴,封侯拜相,岂非易如反掌?”类似的话语,经过精心包装,如同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渗透着。
关内并非铁板一块。新附之人人心未定,军中亦有思乡或渴望富贵者。这些话语,总能找到一些耳朵。
王校尉将探听到的回报给楚骁,面带忧色:“将军,此人巧舌如簧,长期滞留,恐动摇军心。不如……”
“不如什么?砍了?”楚骁正在试拉一张新制成的强弓,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何况人家是来‘送礼’的。”
他松开弓弦,嗡鸣声在室内回荡:“让他说。正好看看,关内哪些人心思活了。”
“可……”
“放心。”楚骁放下弓,眼神冰冷,“狗叫得再凶,也吓不住真敢咬人的。告诉下面弟兄,京城来的老爷们钱多话也多,听听就好,谁要是信了,想跟着去京城享福,老子绝不拦着,还送盘缠。只是去了,就别想再回来。”
王校尉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最严厉的警告。将军是要借这使者的口,清洗内部不稳之人。
果然,命令传达后,关内气氛为之一肃。绝大多数士卒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刚跟着将军打了胜仗,吃饱了饭,拿到了赏赐,对那遥远的京城和素未谋面的“王爷”毫无好感。少数心思浮动者,也被这严厉的警告和周围同伴的眼神吓得缩回了念头。
孙敬修很快发现,他的“闲谈”效果越来越差,甚至开始引来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嘲讽。他知道,第一步行不通了。
几日后,他再次递上拜帖,这次言辞更加恳切,并暗示携有漠北王关乎“西北大局”的“重要提议”。
这一次,楚骁终于同意在都督行营见他。
行营内依旧简陋,甚至带着未散尽的药味和皮革铁锈气息。楚骁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未着甲胄,只一身暗色武服,肩头伤处的凸起隐约可见。他没什么表情,看着孙敬修如同看着一件物品。
孙敬修整理衣冠,一丝不苟地行礼,笑容得体:“下官孙敬修,奉漠北王爷之命,特来拜见楚将军。将军虎威,威震边陲,王爷闻之,亦深为赞叹,常言若得将军这般英才辅佐,何愁天下不定?”
楚骁没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孙敬修略感尴尬,继续道:“王爷知将军镇守边关,劳苦功高,特命下官带来薄礼,并有一言相告。如今天下动荡,奸佞虽除,然四海未宁。王爷承天命,顺人心,正位大宝乃迟早之事。将军乃人中之杰,岂可明珠暗投,久居边塞?王爷愿以‘征西大将军’之位相待,总揽西北五道军政,世袭罔替。玉门关乃至将军所取之地,皆归将军节制。只需将军上表归心,共扶社稷。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条件优厚得惊人,几乎是裂土封王。
行营内侍立的王校尉、胡彪等人,呼吸都微微一滞。
楚骁终于抬眼,看了看孙敬修,忽然笑了:“征西大将军?世袭罔替?赵元庚倒是大方。”
孙敬修心中一喜,以为说动了他。
却听楚骁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可惜啊,老子这人,野惯了。就喜欢待在这边塞吃沙子,杀狄狗。京城那种好地方,还是留给你们王爷自己享受吧。”
孙敬修脸色微变,强笑道:“将军说笑了。男儿在世,谁不向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王爷是真心……”
“真心?”楚骁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他的真心,就是派几千狼骑来找我麻烦?他的真心,就是看着狄人五万大军来踹我的门?现在打不过了,又来送官许愿?孙先生,你读书多,你说说,这叫什么?”
孙敬修被噎得脸色青白,一时语塞。
“这叫婊子立牌坊,又当又立。”楚骁替他说了,语气粗鄙却直戳要害,“回去告诉赵元庚,老子这玉门关,庙小,供不起他这尊大佛。他想当皇帝,自己玩去,别来烦我。要是再敢把手伸过来……”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一闪:“来一只,老子剁一只。滚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孙敬修羞愤交加,却不敢发作,只得僵硬地躬身:“将军何必如此固执?王爷一片诚意……”
“诚意?”楚骁嗤笑一声,猛地从桌案下抽出一份染血的羊皮卷,扔到孙敬修面前,“看看这个,再跟老子谈诚意!”
孙敬修一愣,捡起羊皮卷展开一看,脸色瞬间煞白。那上面,竟是用狄文和汉文双语写就的一份密约草案。内容竟是漠北王承诺支持狄王阿史那咄吉的某个侄子争夺汗位,条件之一,便是联合出兵,瓜分玉门关及楚骁辖地。落款处虽无正式印信,却有双方使者的暗记画押。
这东西,自然是楚骁让手下能人伪造的,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足以乱真。
“这……这定然是狄人挑拨离间之计!王爷绝不会……”孙敬修冷汗涔涔,急忙辩解。
“是不是离间计,你心里清楚。”楚骁冷冷道,“老子没兴趣陪你们玩这种背后捅刀子的把戏。滚回去,告诉赵元庚,他想玩阴的,老子奉陪到底。看看是他京城里的椅子先坐稳,还是老子先带兵去问他个两面三刀之罪。”
孙敬修彻底乱了方寸,拿着那份要命的羊皮卷,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任务彻底失败,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再不敢多言,仓皇行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行营。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胡彪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
王校尉却眉头紧锁:“将军,如此撕破脸,恐怕赵元庚不会善罢甘休。”
“老子怕他不来。”楚骁眼神幽深,“扯破了脸,他反而会疑神疑鬼,不敢轻易动手。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狄人那边,应该也快有消息了。”
就在孙敬修狼狈离开玉门关的同时,野狼原狄人王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阿史那咄吉兵败玉门关,损兵折将,威信大损。几个原本就心怀鬼胎的子侄和部落首领,暗中活动愈发频繁。漠北王赵元庚“支持”某位侄子的消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悄然在部落高层中流传开来,真真假假,引得人心惶惶,猜忌日深。
咄吉本人更是焦头烂额,既要弹压内部不稳,又要防备漠北王趁机吞并,对楚骁的仇恨反而被迫暂时压下。
这一日,一支来自漠北的小型使团,带着“慰问”和“巩固盟好”的使命,抵达王庭。使者依旧是能言善辩的吴用亲自挑选的人,姿态放得很低,绝口不提玉门关失利,只说着共同对付汉人、分享草场的空话。
然而,宴会之上,酒过三巡,一名狄人万夫长突然发难,借着酒意,指着漠北使者鼻子大骂,质问其是否与某某侄子勾结,欲行不轨。言辞激烈,甚至拔出了腰刀。
场面瞬间大乱!
虽然很快被压制下去,但猜忌和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漠北使者仓皇离去,盟约无从谈起。狄人内部,主张对漠北强硬、甚至转而与玉门关暂时妥协的声音,悄然抬头。
消息通过不同的渠道,几乎同时传回玉门关和京城。
楚骁接到密报时,只是冷笑一声,对王校尉道:“告诉咱们在野马川的人,可以稍微‘客气’点了。顺便,给那位丢了草场的头人送十只羊过去,就说本将军赏他识时务。”
而京城中的赵元庚,接到吴用关于狄人宴会冲突的急报时,气得砸碎了心爱的玉镇纸。
“废物!一群蛮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原本指望挑动狄人内乱,牵制甚至消耗楚骁,没想到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更被动的位置。西北局势,非但没有明朗,反而更加混沌。
“王爷息怒。”吴用脸色也不好看,“为今之计,对西北只能暂取守势,严密监视。当务之急,是尽快完成京城清洗,稳定朝局,登基正位。只要王爷名正言顺坐上龙椅,手握大义名分,届时一道圣旨,便可号令天下兵马共讨不臣。楚骁再悍勇,难道还能与整个天下为敌不成?”
赵元庚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强行压下怒火,眼中闪过狠厉:“好,就先让那小子再蹦跶几天。京城这边,给本王加快速度。登基大典,必须尽快举行!”
玉玺的阴影,狄人的混乱,楚骁的强硬,如同层层绞索,反而催逼着他,更快地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动整个天下的力量,去碾碎所有不服。
而西北的楚骁,则站在关墙之上,遥望东南,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知道,赵元庚快要忍不住了。
那把火,快要烧到顶峰了。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