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内的肃杀之气,并未因处决了几个散布谣言的士卒而消散,反而像暴雨前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信任一旦被撕开裂口,便难以轻易弥合。士卒们依旧操练,工匠依旧打铁,但彼此间的眼神交换,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
楚骁对此心知肚明。赵元庚的“惊蛰”毒计,目的本就不是靠几句流言扳倒他,而是要在这铁板一块的玉门关内,种下猜忌的毒菌,让它慢慢腐蚀军心,等待某个关键时刻的爆发。
他依旧每日巡城,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看似随意的走动。他会突然出现在某个炊事班,拿起刚蒸好的馍馍啃一口,点评咸淡;会蹲在校场边,看新兵笨拙地练习劈砍,随口指点几句;甚至会钻进工匠坊,对着新打造的弩机零件皱眉琢磨半天。
这种看似不着调的“亲民”,却像一种无声的宣告和震慑。将军在看着,一切尽在掌握。
暗地里的清查也从未停止。夜不收的目光不再只盯着关外,也开始严密监控关内所有可疑的接触和异动。那两名失踪文吏的画像被下发至每一个哨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对手显然也极其老辣。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断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场谣言风波只是几个宵小之辈的临时起意。
“水底下的石头,不踢到,不会自己露出来。”楚骁对王校尉和胡彪道,“赵元庚的人,比我们想的更能藏。不急,他们有耐心,老子更有。”
他目光扫过地图,点向几个刚刚“归化”、纳入管辖的狄人小部落和边陲小镇:“这些新来的地方,鱼龙混杂,最容易藏污纳垢。加派人手,明里是帮他们维持秩序,发展生产,暗里给老子盯紧了,特别是和外界有来往的商队、旅人。”
“是!”
京城。新朝初立,万象并未更新。
皇宫大内,血腥味似乎已被浓郁的龙涎香掩盖,但那种无形的压抑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朝堂之上,永初帝赵元庚高踞龙椅,接受着百官程式化的朝拜,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些隐藏在恭敬面具下的恐惧、谄媚,以及更深处的不服与怨恨。
退朝之后,御书房内。赵元庚屏退左右,只留吴用一人。
他脸上朝堂上的威严尽数褪去,只剩下阴鸷与不耐:“西北那边,就没什么好消息吗?楚骁杀了几个小卒子,就把风波平息了?朕的‘惊蛰’,就这点效用?”
吴用躬身,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楚骁反应迅速,手段酷烈,暂时压住了局面实属正常。‘惊蛰’之策,本意也非立竿见影,而是播下种子,待时而动。如今楚骁内部必然已是惊弓之鸟,彼此猜忌,只需再有一两个契机,必生内乱。”
“契机?还要等什么契机?”赵元庚烦躁地踱步,“朕已登基,名分大义在手!难道真要等楚骁羽翼丰满,提兵东向来‘清君侧’吗?”
“陛下,楚骁虽悍,然其根基浅薄,全赖其个人威望与玉门关天险。若能断其根基,毁其威望,则其军必不战自溃。”吴用眼中闪着冷光,“臣有一计,或可加速此过程。”
“讲。”
“楚骁之所以能收拢流民,稳住边陲,所恃者,无非二物:一曰粮,二曰信。”吴用分析道,“其粮草多赖缴获与我朝……与前朝输送,以及周边搜刮。其信,则在于其战无不胜之威与‘保境安民’之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军暂不宜大举征伐,然可行釜底抽薪之策。其一,可密令与西北接壤之州郡,严禁一粒粮食、一斤铁料流入玉门关地界,违者以资敌论处!其二,可遣死士,伪装成溃兵或流民,潜入其新占之狄人部落与边镇,伺机煽动叛乱,或制造几起‘屠村’、‘虐杀归化狄人’之事,嫁祸于楚骁军卒,彻底败坏其名声,令其内外交困,人心尽失!”
赵元庚停下脚步,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此计甚毒。然边州州牧、将领,未必肯听令行事。”
吴用阴冷一笑:“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肯听令的,许以高官厚禄。不肯听令的……陛下初登大宝,正需杀鸡儆猴,整顿纲纪。或调离,或问罪,换上‘懂事’的人便是。至于执行细则,臣已草拟章程,请陛下过目。”
他呈上一份密折。
赵元庚快速浏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好,就依此计。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要快,要狠!”
“臣,遵旨!”吴用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数日后,玉门关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首先察觉到不对的是主管后勤的王校尉。几支例行派往南方州郡采购药材、布匹等必需物资的小型商队,接连空手而归,回报说边境关卡盘查变得极其严苛,以往打点一下就能通融的物资,如今被一律扣下,理由是“奉朝廷谕令,严防物资资敌”。
“将军,南边的路,好像被堵死了。”王校尉忧心忡忡地向楚骁汇报,“不仅是官道,连一些以往走私的小路,都发现了暗哨。我们的人差点回不来。”
楚骁眉头微皱:“我们的存粮和军械还能撑多久?”
“若再无补充,粮食最多三个月,箭矢弩箭等消耗品,恐怕只够一场中等规模的守城战。”王校尉语气沉重,“关键是药材,伤兵营已经快断顿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乎同时,胡彪也气急败坏地冲进行营:“将军!野马川那边出事了!咱们派去帮着管理部落、分发农具的几个弟兄,昨晚被人发现死在帐篷里。像是被狄人用的弯刀砍死的。部落里现在人心惶惶,都说……都说咱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卸磨杀驴。”
紧接着,更坏的消息传来。一个刚刚表示归附、由玉门关派了少量士卒维持秩序的边陲小镇,夜间突然发生暴乱!镇中仓库被烧,十几名军卒被杀,混乱中还有不少平民伤亡。暴乱者事后逃入深山,留下谣言,称玉门关军卒横征暴敛,欺男霸女,他们是被逼反抗。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精心计算的组合拳,接踵而至。
关内刚刚稍有平息的流言再次悄然抬头,这一次,却更加具体,更加恶毒。
“听说了吗?将军其实早就没粮了,打算抢狄人部落的存粮过冬,所以才……”
“南边州郡都不卖粮给我们了,是不是朝廷真要对我们动手了?”
“那些新归附的地方根本不服管,咱们弟兄死得冤啊!”
“再这样下去,咱们是不是真要变成朝廷口中的叛军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物资逐渐匮乏和外部压力倍增的情况下,迅速蔓延。 甚至一些原本坚定的老卒,眼神中也开始出现疑虑和动摇。
王校尉和胡彪焦头烂额,一边竭力弹压谣言,稳定军心,一边调配所剩无几的物资,疲于奔命。
都督行营内,楚骁看着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坏消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敲击桌面的手指,频率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他终于停下手指,抬起眼,目光冷得吓人。
“赵元庚……开始抽薪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气,“想饿死我们,困死我们,从内部搞垮我们。”
“将军,现在怎么办?南边粮道已断,新附之地又接连叛乱,军心浮动……”王校尉声音沙哑。
楚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关外,那些狄人大部落,最近有什么动静?”
胡彪一愣,答道:“探子回报,阿史那咄吉吃了大亏后,好像内部吵得厉害,几个大部落首领都在收缩兵力,自保观望。暂时没什么大规模异动。”
“很好。”楚骁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野马川乃至更北方的几个水草丰美的狄人大部落聚居区。
“他们不来,老子就去。”
王校尉和胡彪同时一惊:“将军!您是要……”
“他不是要断老子的粮吗?”楚骁嘴角扯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老子就去借,找咱们的‘老朋友’阿史那咄吉借!”
他目光扫过两位部下:“挑一千精锐,一人双马,带足箭矢火油。老子亲自去。”
“将军,不可!”王校尉大惊失色,“您是一军之主,岂可再亲身犯险?狄人部落虽内部不和,但实力犹存,您带一千人深入,太过凶险。”
“凶险?”楚骁冷笑,“呆在关里等着饿死,就不凶险?等着赵元庚的软刀子一刀刀把咱们割碎,就不凶险?”
他语气斩钉截铁:“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缩。老子就是要出去,打给他看!抢给他看!让关内的弟兄看看,老子能带他们打胜仗,也能带他们吃饱饭。让赵元庚看看,他的釜底抽薪,逼不出老子的摇尾乞怜,只能逼出老子更锋利的牙。”
“可是……”
“没有可是。”楚骁打断,“王校尉,你看家,给老子稳住局面,清查内鬼,有一个杀一个!胡彪,点兵。挑最能打、最不怕死的!明天拂晓出发。”
命令既下,不容置疑。
胡彪胸膛一挺,眼中燃起嗜血的战意:“得令!”
王校尉深知楚骁性子,知道再劝无用,只能重重一抱拳:“将军万事小心!关内,有末将在!”
楚骁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代表着狄人腹地的广阔区域。
赵元庚想玩阴的,步步紧逼。
那他就跳出棋盘,直接把桌子掀了!
风险极大?没错。
但乱世之中,最大的风险,就是不敢冒险。
他楚骁,从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