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坳的厮杀声,并未如预想般迅速蔓延成一场绝望的围歼。
就在韩冲那支决死的弩箭射向坡顶的贺鲁,侯三等人准备做困兽之斗的刹那——异变,于狄人包围圈之外陡生。
先是东北方向的黑暗里,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火光骤起,并非零星的火把,而是成片的、移动的火龙,伴随着急促如雷的马蹄声,狠狠撞进了外围狄人军队的侧翼。
那些狄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坳内的“猎物”,全然没料到背后会突然遭到如此猛烈的攻击。瞬间人仰马翻,阵脚大乱。
“怎么回事?!”坡顶上的贺鲁惊怒交加,下意识地一偏头,韩冲射来的弩箭擦着他的金冠飞过,带落几缕发丝,惊出他一身冷汗。他再也顾不上显摆威风,厉声喝问身边的黑衣人影:“乐衍!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哪里来的兵马?!”
那被称为乐衍的黑衣人,身形似乎也僵了一下,凝目望向突然爆发的战团,面具下的眼神变幻不定,喃喃道:“不对…这旗帜…不是玉门关的正规军…是…是…”
与此同时,坳内的韩冲和侯三也看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头儿!快看!那边打起来了!”侯三惊喜交加地喊道。
韩冲死死盯着那支突然杀出的军队,他们打着一种陌生的、绘有苍狼和弯月图案的旗帜,作战方式狂野而混乱,不像训练有素的官军,反倒更像…更像马贼或者部落武装?但他们冲击狄人侧翼的时机和狠辣程度,却又精准得可怕!
“不管是谁!是我们的机会!”韩冲瞬间反应过来,压下心中巨大的疑惑,怒吼道:“侯三!带人护着同罗部家眷,趁乱从西面坡地强行突围!老拐!带你的人,用箭塔上的弩机,给我狠狠射那些想合围的狄狗!压制他们!”
“是!”
原本陷入死局的玉门关精锐,瞬间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和战斗力。侯三带着人,悍不畏死地冲向试图阻拦的少量坳底狄兵,刀光闪烁,鲜血飞溅,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护着那些妇孺向陡坡爬去。老拐和占据箭塔的战士则疯狂地操纵着缴获的狄人弩机,将一支支致命的箭矢泼洒向试图重新组织包围圈的狼骑。
贺鲁气得暴跳如雷,连声下令分兵去抵挡侧翼的袭击,又要勒令部下绝不能放跑坳底的“虫子”,整个黑石坳战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而那支神秘的军队,人数似乎并不太多,但极其骁勇善战,利用突袭的优势和狄人的混乱,左冲右突,死死咬住了狄人的侧翼,让其无法全力对付韩冲他们。
“乐衍!”贺鲁猛地转头,目光阴鸷地盯着黑衣人,“你去!带我的亲卫队,给我把侧翼那些杂碎碾碎!坳里的虫子,我来处理!”
乐衍沉默了一下,微微躬身:“遵命,贤王。”他转身欲走。
贺鲁却又冷冷补充道:“记住,我要活口!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的人!”
乐衍身影顿了顿,没有回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战场因为第三方势力的突然介入,形势陡然逆转。韩冲等人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付出了数人伤亡的代价后,终于护送着同罗部家眷,艰难地从西面陡坡爬了上去,旋即头也不回地没入茫茫黑夜,向着约定的魔鬼岩方向遁去。
那支神秘军队见目的达到,也并不恋战,发出一声呼哨,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摆脱纠缠,向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暴怒无比的贺鲁。
玉门关,将军府。
天刚蒙蒙亮,楚骁一夜未眠,正在地图前推演各种可能。虽然派出了韩冲和胡彪,但心中的弦始终紧绷着,尤其是北线,风险太大。
突然,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将军!急报!南方烽火台传来讯号!大批军队正在逼近!看旗号…是朝廷的赵锐所部!”
楚骁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迸射!果然来了,那个“逃兵”的情报,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赵锐真的冲玉门关来了!
“再探!确认兵力、具体距离。”
“是!”
亲兵刚退下,另一名斥候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将军!北面!北面韩校尉他们回来了!但是…伤亡不小,而且…而且带回了同罗部的人!还有…还有一个重伤的…”
楚骁心头一紧,立刻大步向外走去。
关门口,景象凄惨。韩冲、侯三等幸存者人人带伤,疲惫不堪,几乎是被搀扶着进来。他们成功带回了七八个同罗部的妇孺,但去时五十一名精锐,回来的已不足三十人。队伍中间,用简易担架抬着一个人,浑身是血,气息奄奄。
楚骁的目光首先落在韩冲身上,见他虽然伤痕累累但眼神依旧锐利,稍松一口气,立刻看向担架:“是谁?”
韩冲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将军…是…乐衍。我们中了贺鲁的埋伏,眼看要全军覆没,是一支打着苍狼弯月旗的神秘军队突然出现,袭击了狄人侧翼,我们才趁乱突围…撤退途中,在魔鬼岩附近发现了他,他受了极重的伤,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身边还有几个狄兵精锐的尸体…”
楚骁瞳孔骤缩,快步走到担架前。躺着的果然是乐衍,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邪气的脸此刻苍白如纸,胸口一道可怕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呼吸微弱。
“立刻抬去伤兵营!用最好的药!务必救活他!”楚骁立刻下令,心中疑窦丛生。乐衍出现在那里?还重伤?那在黑石坳坡顶上,站在贺鲁身边的人又是谁?难道自己看错了?或者…这是苦肉计?
就在这时,第三波报信的人来了,是王校尉,他脸色凝重无比:“将军!西州那个商人康莫奚,吵着要立刻见您!他说…他说有西州麴文泰的紧急密信,关乎…关乎天子和赵锐大军的真正动向!”
楚骁深吸一口气,北线的疑团还未解开,南方的威胁已兵临城下,西州又在此时送来“紧急密信”?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周的暗流同时汹涌而来。
“带康莫奚到议事厅。”楚骁冷静下令,随即对韩冲道,“你们先下去疗伤休息,做得好,详情稍后再报。”他又看了一眼昏迷的乐衍,补充道,“加派人手‘保护’乐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片刻后,议事厅内。
康莫奚失去了往日的从容,脸上带着一丝急切,见到楚骁,立刻躬身递上一封密封极好的信函:“楚将军!我家主人紧急传书!朝廷大军赵锐部,明面上打着‘清君侧’旗号兵指西州,实乃虚晃一枪,其真正目标,确是玉门关无疑!但其背后,另有隐情!”
楚骁拆开信,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沉。
信是麴文泰亲笔,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证实了赵锐大军确已逼近玉门关,但指出,赵锐此次行动,并非完全出自赵元庚的旨意,更多是源于军中一股强大的、忠于故太子(即前朝皇帝,景和帝太子)的潜流势力的推动!这股势力以“拨乱反正、迎还天子”为号,能量巨大,甚至可能影响了赵锐的决策。而如今的天子(被麴文泰控制在西州的那位),似乎也并非完全甘心做傀儡,暗中是否有其他动作,犹未可知。
麴文泰在信中暗示,玉门关如今手握传国玉玺(他似乎已有所猜测),又屡挫狄人,已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无论是赵元庚,还是故太子势力,亦或是西州,都想在这场乱局中争取到你们。他提醒楚骁,赵锐大军压境,既是危机,也可能是机遇——一个与故太子势力接触,甚至借此打破南方封锁的机遇!但如何把握,凶险万分。
信的末尾,麴文泰再次强调西州愿与玉门关保持“友好”,并“无意”与朝廷大军正面冲突,言下之意,西州不会直接出兵相助。
楚骁放下信,心中巨浪翻腾。
赵锐大军来袭的消息坐实。
其背后复杂的政治动机被揭开。
西州态度暧昧,既提醒又撇清,继续骑墙。
玉门关被推到了天下势力博弈的最前沿。
“将军,我家主人还让小人带一句话。”康莫奚低声道,“他说,风暴已至,蛟龙能否入海,就看能否抓住那最危险的浪头。或许…陛下的一纸诏书,能抵十万雄兵。”
楚骁目光猛地一凝。麴文泰这是在暗示…利用西州那个皇帝的名义?
就在这时,城外远方,沉闷的号角声隐隐传来,穿透晨曦的天空。
南方,朝廷大军的主力,已经到了。
楚骁站起身,走到厅外,遥望南方扬起的尘烟。
北线疑云密布,乐衍生死未卜;南线大军压境,动机复杂;西州居心叵测,暗送机锋;内部疲惫,暗藏奸细…
压力从未如此巨大,局势从未如此复杂。
但他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狂傲的弧度。
“号角响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那就让他们听听,玉门关的回音。”
“传令:全军戒备,依计行事。另外,让赵守义来见我。我们的‘新玩意’,该让朝廷的天兵们,开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