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扬起的尘烟,并非虚张声势。如同漫天的黄云,裹挟着沉闷如雷的蹄声与脚步声,缓缓而又坚定地向着玉门关迫近。那是钢铁、皮革与血肉组成的洪流,是大胤王朝如今最能战的正规边军,代表着京畿之外最强大的暴力机器。
关墙之上,空气凝固如铁。经历过狄人疯狂攻势的老兵们,此刻脸色也同样凝重。狄人虽悍勇,多是蛮力与血性;而城下这支军队,带来的则是另一种压力——森严的军纪、如林的戈矛、整齐的队列,以及那种属于王朝正朔的、令人窒息的威严。
楚骁按剑而立,玄色大氅纹丝不动,目光冷冽地俯瞰着关外。王校尉、胡彪,已从南方潜回,带来了初步情报、以及一众将领默立身后,人人屏息。
赵锐的大军并未立刻发起进攻,而是在关外五里处,依着地势,开始扎下连绵的营寨。壕沟、拒马、箭楼…以惊人的效率被构筑起来,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中军大纛高高飘扬,旗下,隐约可见盔甲鲜明的将领簇拥着一人,想必便是征西将军赵锐。
“看营盘规模,兵力恐不下八万。”王校尉声音干涩,“而且多是战兵,辅兵民夫还在后方。”
“龟儿子的,真看得起咱们。”胡彪啐了一口,脸上横肉抽动,“摆开这阵势,是打算把咱玉门关生生围死啃碎啊。”
楚骁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那森严的军阵,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忽然,他开口问道:“赵守义呢?”
“回将军,赵先生正在后墙指挥安装调试那几架‘震天弩’(老赵改良弩炮被赋予的新名),他说最后一遍校验完毕,即可投入使用。”
楚骁微微颔首。这时,关下敌军阵中,数骑快马奔出,直奔关门而来,为首一骑手持节杖,高喊:“大胤征西将军赵元帅麾下信使!请玉门关守将答话!”
“放他们到关下。”楚骁下令。
吊桥缓缓放下,那几骑在弓弩射程外停住。信使朗声道:“关上守将听着!赵元帅奉天子明诏,讨伐不臣!尔等盘踞玉门,抗旨不尊,形同叛逆!元帅念尔等曾有功于边陲,不忍遽加刀兵,特予尔等最后一次机会:即刻开关投降,交出伪玺,缚送首恶楚骁至军前请罪,元帅或可奏明陛下,赦免胁从!若再冥顽不灵…”信使声音转厉,“待天兵破关之日,鸡犬不留!”
关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旗幡的猎猎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骁身上。
楚骁向前一步,走到垛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赵元帅的好意,楚某心领了。只是,楚某有一事不明:赵元帅所奉的,究竟是深居西州那位陛下的诏书,还是京城金銮殿上,弑君篡位之逆贼赵元庚的矫诏?”
此言一出,关下信使脸色骤变。
楚骁继续道:“玉门关上下,忠的是大胤江山,护的是身后百姓。景和帝驾崩真相未明,伪帝窃据京城,天下共愤!赵元帅若真心怀忠义,何不调转枪头,与我等共襄义举,清君侧,靖国难?反倒来围攻这抵御狄虏、保全华夏衣冠的玉门关?此举,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让狄人拍手称庆?”
他句句如刀,直指赵锐出兵合法性的核心矛盾。
信使被驳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只得强自喝道:“休得胡言乱语,蛊惑军心!陛下乃正统承继…”
“正统?”楚骁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玉门关只认血统昭然、传承有序之正统。而非弑君篡位之逆贼。回去告诉赵元帅,玉门关的大门,永远不会向逆贼的走狗敞开!他想战,那便战!看是他赵锐的刀利,还是我玉门关儿郎的骨硬!”
“你…!”信使气结。
“滚!”楚骁一声冷喝,如同炸雷。
信使狼狈而去,关上守军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士气为之一振。将军这番话,太提气了。
但将领们的脸色并未放松。话虽如此,城下毕竟是八万虎狼之师。
“将军,激怒他们,会不会…”王校尉有些担忧。
“迟早要战。”楚骁目光幽深,“不如先夺其气。何况,赵锐此人,用兵沉稳,不会因一言而轻动。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攻心。”
果然,赵锐大军并未因谈判破裂而立刻攻城,反而继续稳固营盘,派出大量游骑哨探,清扫关外周边,显然打算做长期围困的打算。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将军府内,楚骁再次召见了西州商人康莫奚。
“赵锐大军已至,麴先生的‘好意’,楚某收到了。”楚骁开门见山,“只是如今玉门关被围得铁桶一般,即便陛下真有诏书,又如何送得出去?又如何能让关外天下知晓?”
康莫奚似乎早有准备,微笑道:“将军不必忧心。我家主人既有此言,自有通路。玉门关虽被围,然百密终有一疏。况且,诏书真伪固然重要,但其内容,或许更为关键。”
“哦?何意?”
“若诏书中,并非斥责将军为逆,而是…嘉奖将军戍边之功,擢升将军为镇北大都督,总督西北军政,令赵锐将军‘听调协防’呢?”康莫奚慢悠悠地说道,眼中闪着精光。
楚骁瞳孔微微一缩。好一个麴文泰,果然老奸巨猾。
这哪里是诏书,分明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旦这样的“诏书”公布天下,效果惊人:
对于赵锐,这诏书若认,则他失去了攻打玉门关的法理依据,甚至要听楚骁调遣?他如何能肯?若不认,便是公然抗旨,坐实了其并非真心“清君侧”“奉天子”,其军心必然受挫,内部忠于太子或皇帝的势力也会产生疑虑。
对于天下诸侯,这则诏书会传递出一个极其混乱又耐人寻味的信号:西州的皇帝居然重用在京城看来是“叛逆”的楚骁?这朝廷到底谁说了算?楚骁是忠是奸?足以让许多观望者更加摇摆,也让赵元庚暴跳如雷。
而对于楚骁,这无疑是巨大的政治资本,但也将他彻底架在火上烤。他若接受,便是承认了西州那个皇帝的合法性,并与之绑定;若不接受,则浪费了一个分化敌人的大好机会。
“麴先生真是下得一盘好棋。”楚骁淡淡道,“只是,楚某为何要接这旨意?我又如何能相信,这不是又一个驱虎吞狼之计?”
康莫奚躬身道:“将军明鉴。此乃阳谋。接与不接,利弊皆在将军。我家主人言,此为破局之刃,用与不用,何时用,如何用,皆由将军决断。至于通路…”他压低声音,“小人自有办法将诏书送出,亦可让它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楚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乐衍先生重伤昏迷,先生可知?”
康莫奚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竟有此事?乐衍先生神通广大,怎会…小人确不知情。”
楚骁盯着他看了片刻,挥了挥手:“此事,容我再想。先生先下去休息吧。”
康莫奚告退后,楚骁独自沉思。麴文泰的提议,风险极大,但收益也可能极大。关键是时机和如何运用。这确实像一把双刃剑。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亲兵再次仓皇来报:
“将军!不好了!伤兵营那边…乐衍先生醒了,但他…他劫持了沈姑娘!”
“什么?!”楚骁猛地站起,眼中瞬间布满寒霜!
伤兵营内,气氛剑拔弩张。
乐衍半靠在榻上,脸色依旧惨白如纸,胸口包扎的纱布渗出血迹。但他的右手,却紧紧扼着沈燕的手腕,左手握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摸来的尖锐银簪,簪尖正抵在沈燕的太阳穴上!周围是闻讯赶来的士兵,刀剑出鞘,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沈燕脸色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悲伤和愤怒看着乐衍。
“都别动!”乐衍的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让楚骁来见我!否则,我不介意拉慕容家最后一点血脉陪葬。”
楚骁大步闯入,目光如冰刀般扫过现场,最后定格在乐衍脸上:“乐衍,放开她。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乐衍咳嗽起来,咳出点点血沫,笑容惨淡而诡异,“楚将军,我要一个答案!我要知道,黑石坳那晚,袭击贺鲁侧翼,救了你手下那群废物的人,到底是谁?!”
楚骁一怔,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
乐衍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拼着身受重伤,才从贺鲁的亲卫围杀中逃出!我本以为那支军队是你安排的奇兵!可现在看来不是你!那到底是谁?!谁在暗中插手?!是‘玄圭’?还是别的什么人?!说!”
他的簪尖又进了一分,沈燕痛得闷哼一声。
楚骁心念电转。乐衍如此激动于那支神秘军队的身份,甚至不惜劫持沈燕…这说明那支军队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可能打乱了他某个极其重要的计划?他并非与贺鲁完全一心?或者,那支军队的存在,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我不知道。”楚骁如实回答,“我也在查。”
“你不知道?”乐衍眼神狐疑而疯狂,“那你告诉我!慕容家的旧案,‘玄圭’的影子,还有如今这天下乱局…楚骁,你真以为你手握玉玺,就能在这漩涡中独善其身吗?你不过是那些大人物眼中,一枚稍微强壮点的棋子!你我皆是棋子!告诉我,那支军队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探寻和失控的边缘。
楚骁看着他,又看看被他挟持、却向自己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冲动的沈燕,缓缓开口:
“或许,我们都既是棋子,也是执棋之人。但无论如何…”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放开她。这是最后一遍。否则,你永远别想知道答案,而且我保证,你会比死更难受。”
乐衍死死盯着楚骁,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营帐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关墙方向,凄厉而急促的警号声陡然划破长空!不是一面,而是所有方向烽火台的警号同时响起。
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疯狂冲来,甚至顾不上帐内情形,嘶声大喊:
“将军!狄人!狄人大军又来了!从北面压过来了!和…和朝廷大军…形成夹击之势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乐衍的手猛地一颤,簪尖离开了沈燕的皮肤,他眼中闪过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楚骁瞳孔紧缩,最坏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玉门关,彻底成了南北两大巨兽砧板上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