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道的风沙,远比关中来得粗粝猛烈。时近初冬,荒原上的草木早已枯黄,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卷起的尘土给天地间蒙上了一层灰黄的薄纱。李明达——或者说,此刻她更需要习惯另一个名字——正行走在一条通往秦州(今天水)的官道上。她戴着遮挡风沙的帷帽,布衣上落满了尘土,看上去与寻常奔波于丝绸之路上的旅人并无二致,唯有背后那柄用粗布包裹的长剑,以及帷帽下偶尔闪过的清亮眸光,透露出几分不凡。
连日的跋涉与几场或大或小的“行侠仗义”,让她对自身的武功运用得越发纯熟,也对这真实的江湖有了更深的体悟。这里不仅有路见不平的畅快,更有风餐露宿的艰辛,以及需要时刻保持的警惕。她在一处路边的简陋茶摊停下,打算喝碗热茶,稍作休整,也听听南来北往的旅人带来些什么消息。
茶摊里坐着几个歇脚的商人、几个风尘仆仆的军汉,还有几个看似江湖客的汉子,正围着一桌低声交谈。李明达选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碗粗茶和两个胡饼,默默吃着,耳中却仔细捕捉着周围的声响。
起初多是些关于货物行情、边关琐事的闲聊。直到那桌江湖客中,一个嗓门略大的汉子,似乎谈兴正浓,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邻近几桌听清:
“……听说了吗?长安城出了件大事!”
“哦?何事能让老哥你这般神秘?”
“是宫里头……那位最得圣心的晋阳公主,没了!”
“什么?!”同桌几人皆是一惊,“晋阳公主?年前不是还好好的,听闻聪慧伶俐,深得陛下宠爱,怎会……”
“说是旧疾突发,药石罔效。”那汉子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唉,天家富贵,也抵不过命数无常啊。朝廷都发丧了,辍朝三日,举国哀悼呢。可惜了,一位金枝玉叶,正值韶华……”
“哐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那汉子的唏嘘。茶摊内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的布衣“少年”,手中的粗陶茶碗跌落在桌上,碎裂开来,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泼了一身,而那“少年”却恍若未觉,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帷帽垂下的轻纱微微颤抖着。
茶摊老板皱了皱眉,刚要上前询问,却见那“少年”猛地站起身,丢下几枚铜钱,声音嘶哑地说了句“抱歉,手滑了”,随即也不等回应,几乎是踉跄着,迅速离开了茶摊,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旁的土丘之后。
李明达一直跑到一处远离官道、背风的土坳里,才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帷帽,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又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旧疾突发?薨逝?举国哀悼?
那几个字眼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耳中,直透心底。初闻的瞬间,是纯粹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随即,是无边无际的冰冷,迅速席卷了全身。
她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站在陇西的寒风中,体内真气奔流,手中的剑刚刚饮过恶徒之血?怎么会……怎么就“没了”?
但紧接着,一股更深沉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了然的明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最初的震惊与荒谬感。
她懂了。
全都懂了。
这不是真相。这是父皇的抉择。是朝廷的抉择。是为了维护皇室那不容有失的尊严与颜面,所必须采取的、最冷酷也最“完美”的解决方式。一个私自离宫、下落不明的公主,是皇室的污点,是天下人的笑柄,甚至可能成为动摇国本的隐患。唯有“死亡”,尤其是因病而逝的“死亡”,才能彻底终结所有流言,保全一切体面。
她的“存在”,本身成了一个错误,一个必须被抹去的瑕疵。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放声痛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流满面。为那个曾经属于“晋阳公主李明达”的身份的彻底终结,为父皇那看似无情却饱含无奈与痛苦的决断,也为那份再也回不去的、属于“兕子”的过去。她知道,从今往后,那个在父皇怀中撒娇、在兄长身边玩闹、在宫廷中生活的李明达,真的已经“死”了,死在了那道冰冷的诏书里,死在了那场盛大的空棺丧仪之中。
她顺着枯树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抽动,任由泪水浸湿了粗糙的布衣。这泪水,是对过去的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似乎小了一些,天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李明达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却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悲伤,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她望向东南方向,那是长安所在,但她的目光不再有丝毫眷恋。然后,她转向西方,那是更广阔的天地,是西域,是吐蕃,是更遥远的未知,也是……那道青色身影可能存在的方向。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旁的长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和力量。她抚摸胸前,那里,贴身一块温润的墨玉。
“李明达已死……”
她轻声自语,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风中散开。随着这句话出口,仿佛某种无形的枷锁应声而断,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夹杂着新生的悸动,从心底升起。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重新戴好帷帽,遮住了略显红肿却目光灼灼的双眼。
“从今往后,唯有青鸾!”
青鸾,神话中伴随神圣出现的青色神鸟,向往苍穹,不与凡鸟同群。这个名字,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新生,是她对自由最彻底的拥抱,也是对未来最决绝的宣告。
她最后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那里,是一场国丧的余音。而她的前路,是真正的江湖,是无垠的天地,是属于“青鸾”的征程。
再无犹豫,她迈开步伐,向着西方,坚定地走去。步伐沉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力。暗海浮槎,她已斩断缆绳,独自驾着这一叶孤舟,驶向了命运为她重新安排的、波澜壮阔的海洋。
浮槎入海,青鸾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