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细密而冰冷的雪屑,随着呼啸的北风,扑打在长安皇城朱红的宫墙与黛色的殿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旋即融化成湿漉漉的暗痕,或是堆积起一层薄薄的、了无生气的白。夜色深沉,两仪殿内虽燃着数座巨大的蟠龙鎏金铜兽炭炉,暖融如春,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清冷与空寂。
李世民独自坐在御案之后,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疏,朱笔搁在一旁,墨迹已干。他并未披阅,只是怔怔地望着殿外那片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空,目光幽深,没有焦点。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被他挥退,沉重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衬得这方天地愈发静得令人心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冰凉的表面上轻轻摩挲,那里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威加海内、裁决乾坤的贞观天子,在臣工面前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威严,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唯有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那强撑起来的精神壁垒才会悄然瓦解,露出内里深可见骨的疲惫与创痕。
晋阳……他的兕子。
那张酷似观音婢的明媚小脸,那银铃般的笑语,那偶尔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神,甚至是那柏木人偶上触目惊心的练功痕迹……无数关于女儿的影像,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交织。她不是病逝于深宫,而是执拗地、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斩断了与这宫廷、与他这个父皇的一切联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这种“失去”,远比一场明确的死亡,更让人痛彻心扉,因为它掺杂着被蒙蔽的愤怒、无法理解的不甘,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担忧。
她如今在何处?是平安,还是……他不敢深想。每一次思绪触及此,都像是有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为人父者,连子女的安危都无法掌控,这无疑是对他权威与能力最无声而深刻的嘲讽。
然而,他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这象征着至高权力中心的两仪殿,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家寡人之感。承乾与青雀的储位之争,兄弟阋墙,几乎重演他当年经历的惨痛,虽最终以立治儿为太子而暂告段落,但那裂痕已然产生,朝堂之上,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不知潜藏着多少观望与揣测。如今,又添了兕子之事……皇室接连的“变故”,无疑在消耗着帝国的元气与臣民的信心。
他站起身,厚重的狐裘自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缓步走到殿门前,伸手推开了沉重的门扇。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裹挟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殿外的汉白玉广场、远处的殿宇楼阁,都已覆上了一层素白,在宫灯黯淡的光线下,泛着清冷的光。天地间一片苍茫,寂静无声。
他独自步入风雪之中,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留下两行孤独的脚印。寒风卷起他已然霜染的鬓发,吹动他略显单薄的龙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只是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是昭陵所在。
昭陵,观音婢长眠之地。
“观音婢……”他低声唤着故去爱妻的尊号,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沙哑,“你若在天有灵,可能告诉朕,朕……是否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个……失败的夫君?”
无人回应。只有风雪的呜咽,如同天地间最苍凉的挽歌。
他想起当年与观音婢携手并肩,历经磨难,终定鼎天下的岁月;想起那些追随他浴血奋战、出谋划策的功臣宿将;想起创立这贞观基业时的雄心与不易。这江山,非一人之力可成,是无数忠臣良将、贤内助与他共同铸就。如今,内帏失怙,骨肉离心,朝局虽稳却暗流潜藏,他若沉溺于个人悲恸,如何对得起逝去的爱妻?如何对得起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臣子?又如何将这来之不易的盛世,平稳地交到治儿手中?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如同被风雪淬炼过的寒铁,自心底升起,逐渐压过了那蚀骨的悲伤。
他需要凝聚人心,需要明确方向,需要让天下臣民,让后世子孙,都记住这开创时代的煌煌功业,记住那些与他共襄盛举的股肱之臣!图画功臣,昭示勋劳,使之与国同休,垂范万世!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纷乱的思绪。为何不择一显要之处,为这些定鼎社稷、匡扶天下的功臣,绘制画像,刻石记功,使其英名与事迹,永世流传?
凌烟阁!那座宫内的高阁,位置显要,可俯瞰长安,正是合适之所!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重新凝聚起锐利而坚定的光芒。风雪依旧,但他挺直的脊梁,却仿佛能扛起这整个寒夜的重量。个人的悲痛,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消弭,但作为帝王,他必须将这份痛苦,转化为支撑帝国前行的力量。
他转身,迈着比来时沉稳得多的步伐,走回两仪殿。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风雪隔绝在外。御案上的奏疏,似乎也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亟待处理的、关乎帝国未来的要务。
他需要仔细筹划,与无忌、玄龄他们商议。这凌烟阁功臣像,不仅要画,更要画得公正,画得服众,要让它成为凝聚贞观君臣的象征,成为激励后来者的丰碑。
霜雪弥坚,帝心定策。一个影响深远的重大决定,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于一位帝王的孤独反思与坚定抉择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