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公元697年)深秋,霞屿州以北洋面,“破晓号”主舰桥。
海风吹拂着高悬的“螭吻吞浪”旗,猎猎作响。霞屿州那线条刚硬、充满新拓之地朝气的港口轮廓,正在“破晓号”身后蔚蓝的海平面上缓缓沉降、模糊,最终化为一道深黛色的远山剪影。舰首劈开泛着细碎银光的洋面,犁出一道悠长而平静的白色航迹,向着东北方向驶去。
东方墨与青鸾并肩立于开阔的舰桥观察台上,并未如寻常归航旅人那般眺望故土方向,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那片更为浩瀚、点缀着零星岛屿影子的未知海域。三年有余,足迹踏遍华胥十州及主要海外领地,此刻巡视虽告一段落,接下来目的地倭国。一份由元首代理人李恪签发、经由定期通讯船辗转送达的密报,正静静地躺在东方墨怀中,也沉甸甸地搁在两人心间。
“三年零四个月,”青鸾开口,声音清越,与海风相和,她依旧习惯束着利落的马尾,一袭便于行动的青灰色航海劲装,外罩挡风的皮质半臂,身姿挺拔如岩间青松,“自三年前春离天枢,北山链州,南下云崖州、盘州,爪哇三洲,再折向珍珠州、霞屿州、雨林州和南溟州,最后这半年在霞屿。墨,我们真的走遍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历经沧桑、饱览山河后的沉静与满足。这三年,她不仅仅是陪伴,更是以军事院首席的身份,实地考察了各处海防、军港、新式舰船部署以及预备兵员的训练情况。
东方墨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深远。他今日未着元首常服,亦是一身简朴的玄色布衣,唯有腰间那枚非金非玉、造型古拙的“元首印”与背后以特殊材质制成的剑匣,暗示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海风拂动他鬓角几缕已见霜色的发丝,更衬得面容沉毅,双眸深邃如眼前这片大洋。
“走遍了,”他缓缓重复,声音平和却蕴含着力量,“看到了律法条文在偏远村社变成公平的裁断,看到了议事院的辩论从生涩走向有序,看到了蒸汽之力不仅推动巨轮,也驱动水车灌溉梯田、带动机械分离矿砂……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青鸾,眼中泛起温和的微光,“看到了百姓眼中不再只有对温饱的渴望,还有了对未来的筹划,对‘华胥人’这个身份的认同。李恪、李贤、李弘、珊瑚、白范黎、苏蕙……还有千万我们相识或未识的开拓者、建设者,他们做得比我们预想的更好。”
青鸾的眼中也漾起笑意,那笑意里有着并肩见证这一切的骄傲:“是啊,记得在雨林州,那个从山里出来、第一次用新式织机换了盐和铁器的部族长老,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华胥好,公道’。在爪哇北洲,那个由退役军士和本地渔民共同组建的海产合作社,账目清晰,分红公平,俨然一个小型模范。还有霞屿州新建的学堂里,那些肤色各异、却齐声用华胥官话诵读‘法理公义’的孩童……” 她轻轻吁了口气,“这一切,当初在利州江畔,或是后来在颠簸的海船上绘制蓝图时,纵有想象,亦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
成功的喜悦是真实的,但两人心底都清楚,那份来自天枢城的密报,意味着短暂的“检阅”之旅结束,新的、或许更为复杂的决策与征程即将开始。
东方墨从怀中取出那份密封的函件,并未拆开——内容他早已通过更快的密码信道知晓。他指尖抚过印有李恪私人钤记的封蜡,沉声道:“李恪的汇报详尽,国内诸事井井有条,万民议事院运行顺畅,各州争端皆能依律调解。倭国方向,玄影亦掌控局面,商路稳定。” 他话锋一转,“倒是西边……来俊臣覆灭,武曌公开调整姿态,狄仁杰、姚崇等地位上升,看似风波暂息,实则暗流未定。武周元气大伤,急需喘息,这对华胥而言,是巩固自身、拓展影响的窗口,但也需警惕其内部新的平衡与变化。”
青鸾点头,眼神锐利起来:“所以,我们不直接回天枢。李恪既已代理元首之责三年,证明制度有效,我们此时突然全权回归,反易干扰已形成的稳定运转节奏。不如趁此机会,北上建邦国度。” 她指向舷窗外东北方向,“自霞屿州以北,至倭国、新罗、渤海,乃至更遥远的漠北边缘,这条海陆交织的走廊上,大小邦国部族林立。之前玄影主导的贸易与情报网络已初具规模,但我们亲往一行,意义不同。既可实地评估‘海洋文明共同体’理念在此地的接受度,勘察潜在的合作与节点,亦可亲自感受来自大陆腹地的风向。”
“更重要的是,”东方墨接过话,目光投向海图桌,那里摊开着最新的远东海域舆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一条由诸多大小岛屿构成的弧形链条,从霞屿州东北方向延伸而出,宛如一串散落的珍珠,遥遥指向倭国列岛,“循此岛链航线,相对安全隐蔽。我们可借此航路,仔细勘察沿途岛屿、水文、气象,完善海图,为日后可能的贸易支线或远航中继做准备。李恪信中亦提及,此岛链以东,传闻有奇岛隐现,气象殊异,曾有望气的学者远观疑有灵脉汇聚,但未曾实地探查。”
他的手指点在海图上岛链外侧一片标记着“疑有陆影,未明”的空白海域:“或许,我们可在正式接触建邦国度前,先往此区域一观。若真有灵秀天成之地,于你我修行,或于华胥未来,未必不是一份机缘。”
青鸾眼中闪过一抹期待的神采。作为武学已超出常人认知,寻常山川已难引动他们心境波澜,但“灵脉汇聚”、“气象殊异”的描述,却足以勾起探究之心。这不仅是武者的本能,也关乎他们对这片天地更深层次的理解。
“传令,”东方墨转身,对肃立一旁的舰长道,“修改航向。目标:沿东北方向岛链航线航行,重点勘察沿途岛屿,并做好前往岛链以东未知海域探查之准备。航速不必过快,以勘察为重。”
“是!元首!”舰长领命,立即向舵轮室与了望哨传达新的指令。
庞大的“破晓号”微微调整了那柄巨大的硬帆与辅助蒸汽螺旋桨的角度,船身发出低沉而悦耳的嗡鸣,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坚定不移地驶离了返回天枢城的传统航线,向着东北方那片岛屿星罗棋布、更充满未知的海域进发。
海风愈发强劲,吹动两人的衣袂。他们重新并肩望向船头前方。那里,海天相接之处,已有几座覆盖着郁郁葱葱植被的岛屿轮廓,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显现出来,像等待检阅的哨兵,又像指引方向的星辰。
巡视的总结已然完成。前方,是联结华胥与更广阔世界的海陆走廊,是未知的机遇与挑战,或许,也隐藏着超越世俗理解的天地灵秀。东方墨与青鸾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三年巡行积累的欣慰与踏实,化为继续前行的沉稳底气;而对前方未知的探寻之心,则如这浩荡海风,鼓满了“破晓号”的风帆。
新的航程,就在这转向之间,悄然开启。身后,是亲手奠基、日益稳固的文明家园;前方,是等待书写联系与探索故事的无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