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潭的水汽氤氲,带着灵果与奇花糅合的淡香,随着微不可察的灵气流风,轻柔地拂过并肩坐在青石上的两人。这方天地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海涛的轰鸣,只余下山间清泉滴落潭中的空灵回响,与远处林间不知名鸟雀婉转的啼鸣。绝对的静谧,往往是最佳的时光回廊入口。
青鸾没有侧头,目光落在潭心那不断漾开又平复的细微涟漪上,仿佛能从那些循环不息的水纹里,读出过往岁月的密码。她忽然轻轻开口,声音比那泉音更清冽几分,却又带着一种只有历经沧桑后才会有的醇厚:
“墨,坐在这里,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观星阁的那一晚,清晰得就像昨日。海水的气味,夜风的温度,还有……听到你的话语时,指尖都有微微的颤抖,和眼里那种混合着野心与依赖的光。” 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复杂的弧度,“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以为一个约定,就能锚定一段人生,甚至……一段历史。”
东方墨深邃的目光也从远山轮廓收回,落在潭面倒映的、与实景略有不同的朦胧光影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仔细嗅闻记忆中那一晚海风的气息。
“那不是锚定,”他缓缓道,声音平静无波,却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那更像是在时间的河流边,种下了一颗不知会开出何样花朵的种子。我们承诺守护的,是那一刻她眼中尚未被权力欲望完全侵蚀的‘本心’。至于历史……”他轻轻摇头,“历史有它自己的重量与惯性,个人的意愿,哪怕是帝王的意志,在其中也往往只是一朵较大的浪花,终要归于洪流的走向。”
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了“墨羽”的草创岁月。青鸾的眼神变得悠远,那些在阴影中奔走、联络志士、建立据点、传递情报的日子,虽无沙场正面搏杀的血腥,却处处是心智的较量与如履薄冰的危机。
“记得第一次在终南山秘密谷地召集核心成员,”青鸾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青石上划着,“李恪殿下(当时还是吴王)假死脱身,悄然与会。他坐在那里,听完你的‘萤火’构想,第一句话问的不是成败风险,而是‘此法果真能惠及黔首,而非另立一新贵乎?’”
东方墨眼中也泛起一丝感慨的微光:“恪沉稳,所见者深。墨羽之初,力量微薄,所能为者,多是借势导引,或于关键处提供些许助力,谈不上扭转乾坤。更多时候,是在见证与记录。见证宫廷倾轧的冷酷,记录民生多艰的实况。而你,”他转过头,凝视青鸾的侧脸,“公主之尊,甘愿隐于暗处,以‘青鸾’之名,行险护持。这份决绝,是我当年未曾预料,却最终成为支撑墨羽存续的脊梁之一。”
提及“李明达”到“青鸾”的转变,两人之间流淌着无言的默契与温情。那是超越身份与血缘的信任托付。
然而,温馨的回忆底色上,终究无法避开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暗红一笔。青鸾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声音也低了下去,如同怕惊扰了潭中游鱼,又像是不愿惊动那段沉痛的记忆:
“永徽五年……。那份密报由云霜亲手送回,她甚至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青鸾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但那个年份,那个季节,对于他们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武昭仪(后来的武皇后)亲手扼杀襁褓中的女儿,嫁祸王皇后。
东方墨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下,手背上筋骨隐现。潭中的倒影似乎也扭曲了一瞬。良久,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却仿佛带着北地寒冬的凛冽。
“那不是简单的宫闱阴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与寒意,“那是一个标志。标志着那个在江畔曾眼神清亮的女子,其‘本心’已在权力的浸染与争夺中,发生了不可逆的畸变。守护的约定,在她做出那个选择时,于我而言,其实已经结束了。墨玉的温热,抵不过亲手骨血的冰凉。” 他闭了闭眼,“理想幻灭?或许。但更准确地说,是看清了在那套规则与环境中,任何基于个人品德与情感的守护,最终都可能被更大的权力扭曲吞噬。我们需要寻找的,是一条能从根本上避免这种人性在极致权力下异化的道路。”
这便是“萤火计划”与远渡重洋的真正起点。不是逃避,而是基于深刻幻灭与清醒认知后的战略转向。
话题转到海外定情与开基立业,氛围才重新变得温热而明亮。青鸾脸上浮起一抹罕见的、属于小女子的柔色:“天枢城奠基那晚,篝火映着每个人的脸,都带着疲惫,却也有光。你拉着我走到还未建好的城墙高处,指着星空下漆黑的大海和远处未开垦的土地,说‘以此为家,以此为国’。那不只是情话,那是誓言,对我们彼此,也对所有跟随我们漂泊至此的人。”
“筚路蓝缕,百事艰辛。”东方墨接口,语气中带着回望来路的慨叹,“疾病、风浪、土着冲突、内部的怀疑与动摇……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记得第一季庄稼因不识土壤特性而近乎绝收,大家靠着捕鱼和储备粮硬熬过去;也记得第一次成功造出能抵御大风浪的改进帆船时,整个港口欢呼雀跃。李恪丞相总领政务,调和鼎鼐;白范黎带着工匠们一点点摸索;苏蕙为辨药性尝百草……没有众人齐心,华胥不会是今日模样。”
他们又谈起制度与科技的萌芽。李贤如何将自身遭遇的司法不公之痛,化为编纂律法条文的严谨与执着;万民议事院最初那充满争吵却又生机勃勃的辩论;蒸汽机从粗笨的模型到推动船舶、机械的实用力量;第一盏电石灯如何在黑夜中照亮孩童读书的脸庞……这些点点滴滴的进步,汇聚成文明生长的坚实脚步声。
“李弘、李贤他们陆续脱险抵达时,”青鸾的语气变得沉凝,“带来的不仅是血脉的延续,更是故土最新的消息,和更复杂的纽带。看到他们从惊魂未定到逐渐融入,在监察、司法等位置上焕发新生,我既欣慰,亦感沉重。欣慰于李氏风骨未绝,沉重于彼岸沉疴愈深。”
东方墨点头:“武曌称帝,改唐为周,酷吏横行,边患频仍……这些消息隔着海洋传来,每一次都让我们更加确信,当初离开与创建的选择,虽然艰难,却是正确的。我们无法改变那片土地深植的痼疾与惯性,但至少,我们在这里,尝试建立一种不同的可能。一种不那么依赖个人英明或残忍,更多依靠制度、法律、技术与共识来维系繁荣与安宁的可能。”
五十年时光,就在这潺潺水声与低声絮语中,缓缓流淌而过。从江畔夜话的青春激越,到阴影中行走的谨慎坚韧;从理想轰然坍塌的冰冷刺痛,到绝境中另辟天地的决绝果敢;从拓荒创业的百般艰难,到文明幼苗破土而出的欣喜宽慰;从对故土爱恨交织的复杂关注,到对脚下道路日益清晰的坚定认知……
一切悲欢,一切抉择,一切汗水与收获,都沉淀在这相视无语的宁静里。没有后悔,没有彷徨,只有一种穿透岁月烟尘后,看清来路与去路的澄明与厚重。
潭水悠悠,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两张不再年轻、却因共同历经沧海桑田而愈发显得密不可分的面容。五十年的重量,此刻化作了坐在这灵秀孤屿青石上,一份沉静而磅礴的力量。
回忆的潮水渐渐退去,留下的是被冲刷得更加坚实清晰的心岸。下一步,该是带着这五十年的积淀,望向未来了。
青鸾将头轻轻靠回东方墨肩头,极轻地问:“墨,这五十年,值得吗?”
东方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投向碧潭之外,投向那乳白色雾墙隐约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更广阔的大海与天空。
答案,早已在他们紧扣的指间,在他们共同开创的天地里,更在接下来那即将抒发的、凌驾于沧海之上的万丈豪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