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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从凛冽的漠野抽来无情的鞭子,裹着细细碎碎的雪粉,狠狠摔击在临淄城以北那片冰冷僵硬的旷野之上。大地上裸露的褐色石子和干枯僵死的蒿草瑟瑟摇动,荒凉中唯有劲风是躁动不息的生灵。而在这片酷寒之地的中央,一片萧索的谭国都城孤寂地蛰伏。

风雪的呼啸声被一阵更暴虐的震荡压了下去。齐军阵前,鼓声如同压抑了太久的雷霆,低沉而固执地从胸膛般的大皮鼓深处一声声擂响。这沉郁的节拍,每一次都带动着地面隐约的震动,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在磨砺爪牙时低哮。齐军的阵列,玄黑的衣甲覆盖了旷野,密集的长矛斜斜指向灰败的天空。那些冰冷的矛尖在稀薄日光下只一闪,便隐入冰冷的雪屑之中。最前方的齐人甲士,手中的双刃青铜长剑如同嗜血的冰冷视线,毫无光泽却又杀气腾腾;紧随其后的持戈者则高擎着锐利的戈戟,一片密集的戈锋林立在风雪中,锋刃之下飘荡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连寒风都不能吹散。

一辆体型庞大的驷车从厚重军阵中央缓缓驶出,硕大的车轮碾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驷车的漆彩因时间侵蚀而黯淡,然而车轼上镶嵌的青铜纹兽却在风雪间显现冷光。驭手稳坐车辕,手中紧握四根缰绳,那四匹挽车的战马全身披覆着甲衣,唯有一双双马眼瞪得溜圆,鼻孔中喷出凝霜白雾,筋肉在马皮下突突颤动,它们显然被鼓声与杀气引得异常亢奋。

齐桓公姜小白,裹着一领华丽厚实的玄狐裘氅,端立于驷车中央车舆的位置。他身形稳当,目光锐利如箭穿越前方纷纷扬扬的雪花,直直钉在谭国矮小而摇摇欲坠的城楼上。几根稀疏的旗帜在城头无精打采地飘摇,显出一种绝望的颓丧。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姜小白锐利目光的最深处,倏忽闪现出来。

同样凄厉的寒冬,同样刮骨的北风……

那是一道被撕扯得褴褛不堪的深衣身影,踉跄地奔走在一条泥泞不堪、积雪与污泥搅混成一滩的陌生道路上。那是四年之前,仓皇流亡中的公子小白。衣袍下摆糊满冻结的泥浆,沉重冰冷,每一次抬腿都像从深坑里拔起。单薄而布满裂口的麻履几乎被泥泞吸住,每一次挪动都耗费巨大力气。刺骨的寒意透过这身褴褛湿冷的衣物,不断啃噬着他的四肢百骸,令那早已冻僵的躯体不住颤抖。每一次呼啸而过的寒风,都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凶狠地扎进骨缝深处。喉咙火燎般干痛,腹中更是长久未曾进食后的空落绞痛。

前方,道路扭结的尽头处,一片低矮灰黄的土城垣终于显出模糊的轮廓,被一片稀疏的秃槐林和几个茅草枯顶的土房子环绕着。那是谭国的都城。城楼低矮简陋,夯土墙体上遍布雨水冲刷出的蜿蜒浅沟,远远望去斑驳得如同一块布满蛀痕的朽木。城门两侧的角楼更是小得像两个无关紧要的土疙瘩垛子,寒酸中仅存几分象征性的防御存在。

公子小白用力吞咽下口中干硬的唾液,艰难地推动疲惫至极的双腿,蹒跚着向那两扇粗糙厚实的城门靠近。城头几个土黄的斑点在移动,显然哨卒早早就已看见了他这个狼狈靠近的陌生人。

“城……城下何人?”一个沙哑嘶鸣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明显属于此地乡野的俚音从城头劈下,在寒风中显得尤其刺耳。

城垣下,姜小白停下早已麻木的脚步,仰起被冻得青白僵硬的脸。他费力地翕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嘴唇,发出的是嘶哑的喘息:“齐……齐公子小白……求见谭君……乞一餐热食…避避风雪…”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城头一阵窃窃的低语声,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声。片刻后,那扇厚重粗笨的城门伴随着一阵迟钝、陈旧的吱嘎作响被打开了勉强的一条缝隙,几寸宽的一道缝,幽暗的里面看不清底细。

门缝里探出两颗裹着破旧葛巾的脑袋,哨卒黄黑粗糙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刻痕。他们用污浊、怀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上下刮着姜小白褴褛的样子。

“齐公子?”其中一个咧开嘴,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语气如同咀嚼着冰冷的土块,“俺们谭城庙小,怕是容不下你这等贵人呐。”话语里满是鄙夷讥诮。

“劳烦……通报一声,”姜小白强撑着仅存的尊严,冻紫的嘴唇微颤,“我…我只需暖一暖身子,讨些水食……立刻便走……”

不等他说完,那扇门缝砰的一声又闭紧了,发出沉重的木头撞击声,门后传来门栓落下的声音,隔绝了所有微茫的希望。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刺骨寒风,瞬间穿透了他已经麻木的身体。就在那一刻,从城门一侧不显眼的墙根处,一个极小的木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条细缝。

一个瘦高、面皮松弛如同隔夜馊饼的内侍,裹着件灰扑扑像蒙尘鼠毛的袍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那张脸上堆满了敷衍和不耐烦:“公子请随我来吧。谭君…唉,今日有风疾,正难熬着呢。”

内侍领着冻饿交加的公子小白,穿过城角下弥漫着尿臊和腐烂杂物气味的狭窄通道,七拐八绕才走入外庭角落中一座最不起眼、墙体灰黑爬满苔藓的偏殿。推开一扇破旧歪斜的木门,里面的寒意比外面风雪也好不了多少。几块半湿不干的柴火在殿心火盆里奄奄一息地冒着黑烟,根本驱不散殿内彻骨的冰冷。

在火盆微弱光亮勉强照到的地方,一个穿着色彩鲜艳却显肥大的朱色深衣的矮小身影,正蜷坐在一块粗糙的石磨盘大小的厚织锦茵毯上,用一把小玉刀削着某种甜腻的、带着蜜糖的脯块。那是幼年的谭君。身边围着两三个衣袍同样华丽的臣子,个个面孔浮肿,红润的脸颊显出养尊处优的松弛,正带着奉承夸张的笑容争着逗那幼主开心。

姜小白的冻疮发作的手脚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带着最后一点期望,对着那孩子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平礼:“小白…见过谭君…乞一碗热羹……避过风雪…便走…绝不久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隙中艰难地挤出,伴随着无法控制的寒战。

幼谭君慢吞吞将一小片蜜脯塞进嘴中,用力咀嚼,亮晶晶的油脂从嘴角溢出。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下方那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如同乞丐般的存在,那双孩童清澈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属于孩子的纯真,只有一种被放纵溺爱惯坏的漠然和嫌弃。

“哦?”孩子声音带着装腔作势的含混奶气,“你就是齐国的那个公子啊?啧啧啧……”他故意发出刺耳的咂嘴声,学着成年人不屑的神气,夸张地摇了摇头,“听说你爹死的可惨了,现在兄弟还要杀你?”旁边两个肥胖的陪臣立刻很夸张地发出嗤嗤的嘲笑声,肥胖的身体跟着夸张抖动。

姜小白僵在那里,脸瞬间灰败,低垂的双手在不被人注意的袖中悄然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嵌进粗糙的手心那薄薄一层早已凝固的泥壳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来自那些浮肿的侍臣们赤裸裸的鄙夷,像冰冷的针一样狠狠刺在他此刻最赤裸也最敏感的伤口上。

幼主随手捡起面前席上一个漆色陈旧的陶豆,那里面盛着些黏糊糊、半凉的肉酱。他歪着头,嘴角勾起一丝小孩子专有的残忍笑容,胳膊猛地一扬——

啪!

又冷又腥的肉酱混着陶豆沉闷的碎片,溅了姜小白半身一脸。零星的油点和冰冷的碎陶片粘在他早就被寒风冻僵的脸上、襟前那破败的衣料上。刺骨的凉意和被羞辱的滚烫感瞬间交织起来,一同灼烧着他的心神。

“嗤……”幼谭君似乎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兴奋,咯咯笑出了声。旁边的侍臣们爆发出更大声、更肆无忌惮的粗嘎嘲笑,混杂在一片粗鄙的奉承话中。

“主上英明!”

“叫这丧家犬滚远点!”

“给他个破豆子都是恩典了!齐国的落魄种!”

那尖锐刺耳、毫无顾忌的哄笑声在空旷冰冷的偏殿里轰然回荡,震得火盆里的黑烟都颤抖起来。姜小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的肉酱冰冷滑腻,那混合屈辱与愤怒的滋味令他胸口如同堵着将要喷发的岩浆,连口中都似含了口滚烫的鲜血!他死死咬紧了下唇,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然后,他那被碎陶片划破渗血的嘴角,竟极慢、极慢地牵动了一下。没有人注意,那双因冻饿而深陷的眼睛里,倏忽窜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比殿外呼啸的冬风还要凛冽百倍,但随即又被浓密的睫毛死死压住。

他不顾满身脏污,对着那仍在得意嬉笑的幼童谭君,又深深地揖了下去,行了一个最恭谨最标准的躬身礼,仿佛承接了莫大的恩宠。只是那弯下的脊背,僵硬得如同一块被冰冻了千年的顽铁。

“谢谭君……赐。”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得可怕,像有无数把粗糙的砂砾在喉咙里反复摩擦。他连脸上的污物都没有擦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步一步,缓慢地倒退着退开,直退到殿门那破败歪斜的阴影里,才猛地掉头,步伐踉跄却坚决地冲向那个小小的木侧门。身后,那片属于谭国宫室的可笑温暖和令人作呕的喧嚣瞬间被他抛在了彻骨的严寒深处。当他瘦削的身影没入门后更加刺骨的黑暗时,那身湿透的破衣在寒风中卷起一股微小却彻骨的涡旋。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响起!

齐军攻城巨锤发出的声音猛地将姜小白从那冰冷刺骨的流亡回忆中拽了出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猛烈地撼动着整片大地,将他驷车的车轮都震动得哐当作响!飞溅的碎木屑如同密集的黑黄暴雨点,猛烈打在他那身玄色的厚重皮弁服上!他那双深陷于回忆寒潭中的眼眸猛地睁开,所有被冰封的回忆瞬间被沸滚的杀意取代!眼底深处最后残存的迷蒙被完全灼烧殆尽,只剩一片凛冽无情的寒铁之色!

“击!”管仲那如同淬过寒冰般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穿透而出,干净利落。

“嗵!”又是一记凶狠的重锤!这一下正正砸在谭国那已然朽烂不堪的厚重木门中央!伴随让人牙酸的撕裂扭曲声,那扇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木门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摧折力量,轰然向内爆碎、迸裂!大块的朽木带着断裂的青铜门钉如同狂舞的碎片一样喷溅向城内的阴影,又急又猛!

城门洞开的瞬间,埋伏在外的齐军长矛手发出一声撕破喉咙的低沉嘶吼!“嗷——!”吼声汇聚成洪流!黑压压的矛尖如同骤然决堤的钢铁洪水,挟裹着踏起漫天尘土泥雪的沉重脚步,轰然向着那骤然打开的黑暗门洞汹涌冲入!

“守住!守住啊!”城门内瓮城狭隘地带,骤然爆发出谭国守军那嘶哑到破音的绝望狂吼!他们挺着同样简陋的长戈与矛戟,在极小的狭窄空间内堵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堤坝。寒光在狭小空间中疯狂闪烁交错!矛锋刺入肉体的噗嗤声沉闷粘稠!戈援切割筋骨的喀嚓声干脆渗人!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在冰冷雪地上的热水!绝望的哀嚎与濒死的呻吟几乎瞬间就淹没了兵器碰撞的铿锵!人体栽倒扑地的声音接二连三,沉重如同麻袋丢下!

齐人高大的步卒和战车踩着尸体和黏腻的血泊缓慢却毫不停歇地向内碾入。沉重的车轮碾过血冰混合的地面,发出一种咯吱咯吱令人毛骨悚然的碾压声。车右甲士手中锋利的长戈无情探出,每一次横扫突刺都带起泼天的猩红雨水!

内城城楼那低矮的堞垛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绝望到极点的疯狂嘶叫!几处垛口骤然涌出为数不多的守城士卒!他们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掷下最后能找到的砖石原木!

“啊——!”一个攀爬云梯冲在最前面的齐人猛士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被一块沉重的门石砸中头盔!精工打造的青铜胄被砸得扭曲变形,整个头颅向下塌陷!鲜血瞬间从他口鼻眼耳中喷涌而出!尸体直挺挺地从高高的云梯上向后摔落,砸在地面一片狼藉的冻结血污上!但更多的齐兵如同嗜血的蚂蚁,踏着同伴还温热的尸体、踏着被踩烂的头颅、踩着不断渗出新鲜血液的破烂躯壳,顶着不断落下的石雨和滚油!他们的钩援狠狠勾住堞墙边缘,奋力向上攀登!很快就在某处垛口砍开了缺口!

“齐贼杀上来啦!”恐惧的呼喊在城头炸开!

城下的齐军战阵深处,沉闷的鼓点陡然变得密集如暴雨!咚咚咚咚咚!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冷酷杀伐意志!

又一辆巨大的驷车被御手奋力驱使着,车轮凶猛地压过城门口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断臂残肢和正在抽搐的伤员身体。车内,管仲稳稳立于轼旁,冷静的目光越过前方如同炼狱般的人间景象,毫无波澜地投向城中心那片象征谭国君主权威的宫殿群落,随即右手高举,猛地向下一劈!果断利落!

主车之上,齐桓公姜小白按剑而立。他冰冷的目光越过眼前这片正在崩溃瓦解的城池和疯狂厮杀的战场洪流,笔直投向那座由低矮、寒酸、黄泥构筑而成却已是此地最高点的主殿轮廓——那是他记忆中,曾倾倒过冰冷羞辱肉酱的位置!一丝难以察觉却刻毒无比的笑意从这位年轻雄主刀削般的嘴角掠过,稍纵即逝。

“夺城!取逆!”他的声音穿透战场的喧嚣,冷酷而坚定。

“诺!”车右一名魁梧似山、浑身覆满厚重鳞甲的猛将——王子成父,巨斧般的大手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近五尺长的阔大佩剑,如同擎起一团沉重的寒光!他魁硕的身躯纵身一跃,竟从高速行驶的车舆中稳稳落地,如一块沉重玄铁砸进地面!脚下黏稠冰滑的血污被震得四射飞溅!

“随我!”成父的咆哮如同猛虎下山,声震当场!巨剑狂舞!他像一团裹挟着死亡风暴的黑色铁石,瞬间撞开了前面一团混乱厮杀的人群!几个被狂暴冲力带倒的谭国甲士还未来得及爬起,就被那双覆甲的战靴狠狠踩碎了喉咙!成父身后,数十名精悍的重装锐卒齐声呐喊,如同钢矛凿阵般紧随而上!他们的目标清晰无比——城中央那片正被绝望和混乱彻底笼罩的谭国宫室核心!

“快走!快走!”宫城西门附近狭窄的甬道里,谭君那件明黄绣着螭纹的礼服下摆被奔跑带起的风猛地卷起又落下,像一面招摇着溃败和耻辱的旗帜。那张几个月前还充满稚气如今却被恐惧与死亡逼近的气息抽干一切水分只剩一片蜡黄的脸孔疯狂扭曲,眼中被惊恐的赤红血丝填满,几乎要爆裂出来!他一边狂乱奔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向护在身后的内侍和寥寥几个侍卫尖利呼号。沉重的玉组佩在剧烈颠簸中叮当乱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他的后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从西门!快从西门走!去莒!去莒国!快快快!”

西门那扇简陋单薄的偏门在侍卫们合力猛踹下轰然倒塌,砸起一片尘土!刺骨的白亮雪光猛地扑入这条刚刚还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幽暗得如同九幽缝隙的甬道!

谭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爬过冰冷的门洞!几个侍卫惊恐万状地回望了一眼身后宫城内迅速由远及近的火焰、浓烟和兵刃碰撞杀伐的骇人声浪,然后更加疯狂地簇拥着他们的君主亡命狂奔!

谭国的都城在身后彻底燃烧起来!火焰是无数条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寒冷的天空!浓黑的烟柱扶摇直上,在高处被肆虐的北风扯碎撕烂,又狠狠甩向旷野那无垠的灰白!那烟柱是如此粗壮、如此丑陋狰狞!像一头被惊动盘踞于废都之上的焦黑巨蟒!数十里之外都能看见,如同在宣告一个卑微弱小诸侯国的命运被一只强有力的巨手彻底捏碎!

刺骨的寒风撕扯着旷野,谭君和他身边仅剩的三个侍卫如同几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坑洼冻结的硬土路上疯狂狂奔,蹒跚着奔向西南方那片同样寒冷陌生的空旷荒凉。身后远处,属于谭国的浓黑烟柱还在不屈地向上爬升。每一次回头,谭君那张苍白如纸、布满汗水油垢的脸上恐惧便加深一层,仿佛那烟柱里伸出无数索命的黑手!

整整两日两夜的惊惶奔命,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般穿行于荒凉崎岖的山丘沟壑之间。食物和饮水早已耗尽,饥饿如同冰冷的刀子一次次反复刮着他们的胃壁。双腿像灌了沉重的铅块般几乎失去知觉,唯余求生的本能驱动双腿机械迈动。支撑他们的只剩下前方隐约显现的、莒国都城那一抹微薄的城墙灰色轮廓——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当那座不算高大但坚固沉稳的土黄色城郭终于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完整显露出身影时,谭君几乎虚脱得直接栽倒。

“莒……莒城……”他张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发出气息游离般的声音,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瞬间淌下。他哆嗦着手在怀中摸索片刻,猛地掏出一块长方形的、有着明显断裂纹路的墨绿色玉璋。玉璋断裂处被粗糙的金锡强行焊死,璋面上雕刻的玄鸟纹饰也模糊得几乎快要磨平了。这块象征谭国权力、却已是破碎不堪的信物此刻紧贴着他冰冷的掌心。

“快……快去叩关!”谭君拼尽全力把这块沉甸甸的残破玉璋塞给身边一个气喘吁吁、同样面无人色的侍卫手中,声音嘶哑急促,“将此…此玉璋示于守将……谭…谭国遭齐贼灭国……求莒公收留……复国之日…必有厚报…厚报啊!”他最后几个字几乎带着绝望的哭腔。

那侍卫挣扎着、跌跌撞撞向着城下紧闭的、镶着巨大青铜钉饰的厚重城门奔去。城上戍守的甲士早就发现了这几个如同行尸走肉靠近的身影,无数张满的弓弩悄然从堞墙后面探出锋锐的寒光,对准了城下的人影。

侍卫仰头,竭尽全力嘶吼起来:“城上将军!我等乃谭国…谭君使者!齐国无道……兴兵…兴兵灭谭!谭君…”他双手高高擎起那半块残破的玉璋,在呼啸的风雪中极力展示,“谭君亲至!携带国信玉璋于此!求见莒公!恳请收留危难之君臣啊!”

城楼上死寂了片刻。

一个身披札甲、面色黝黑冷峻的中年将领缓缓从堞墙后踱了出来。盔下的双眼如同两颗冰冷的灰色石子,毫无温度地扫过城下狼狈不堪的几人,最终定格在那枚沾满泥污和雪屑的残破玉璋上。

黑脸将领那刻板无波的嘴角无声咧开了极微弱的弧度,是赤裸裸的轻蔑。他缓缓抬起右手,竖起四根裹着硬皮甲的手指,每一个指节都清晰展示在城下谭国几人惊恐的仰视中。

“四日前,”将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寒风的冷酷力道,如同鞭子抽打,“我国君与齐国新君签下盟誓——‘守土安民,相望相助’。”他每一个字都拖长,像是钝刀在骨头上磨。“齐国,是盟邦。”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凌厉,如同寒冰炸裂,“尔等乱臣贼子,逃亡丧家之犬,也敢妄称君使?污我盟邦之名?!”

将领陡然收回竖起的四指,猛地向下一切,那动作快如闪电:“还不滚开!”

随即,他不再看城下一眼,迅速侧转身形,对旁边严阵以待的士卒冷酷地吩咐道:“闭门!启牒!”声音斩钉截铁。

那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镐头,狠狠凿在城下谭君那颗最后一丝微弱希望的心房上!他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被一片死灰取代,身体晃了一下。同时,“轰!”那两扇镶嵌着巨大青铜门钉的莒都门扇如同冷酷无情的裁决,在他眼前轰然闭合!伴随着沉重复杂的门闩下落声和绞盘转动声,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在风雪飘摇的荒野上封死了最后的出口!

紧接着,城堞最高处,一面醒目的朱漆禁牒被两名士卒用长杆高高举起,重重挂在了垛口最显眼的位置!牒上四个黑色大字在萧疏风雪中狰狞刺眼——“禁绝通谭!”

谭君脚下像被抽去了最后一块骨头,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提线人偶,向后猛地一跄,“噗通”一声,软软地瘫坐在冰冷刺骨、冻结如铁的地面上。那枚断裂的、被强行焊好的残破玉璋早已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跌入冰冷的泥雪中,溅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污迹。那张年轻的面孔因极度的绝望和屈辱而剧烈扭曲,眼睛直直瞪着那块高悬于寒冷风雪中、仿佛燃烧着诅咒之火的禁牒。寒风穿过他破败的衣襟、灌入他已经冻伤溃破的血肉里,他却早已感觉不到那切肤的寒意。胸腔里,一种比这冬日更冰冷彻骨的窒息感,如同凝固的黑血,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知觉和仅存的思维。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莒都城楼上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苍天的意志,冰冷又无情地俯瞰着脚下的蝼蚁。

北风刮过冻结的土地,发出呜咽的声响,莒都城墙冰冷高大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起来。谭君眼里的光亮彻底熄灭,身体像一摊被抽空了内脏的破皮囊,向着泥雪缓缓倒去。

公元前六百八十三年,春二月的阳光已经悄然拂去了寒冬僵滞的痕迹,临淄城内,暖意丝丝透出,带着泥土苏醒特有的潮湿青涩香气。然而真正点燃这座大都邑的,是来自王畿洛邑那使节车队的喧嚣华贵旌旗。天子使节的车轮碾过被清水反复泼洒洁净的路面,载着重若泰山的赐婚玄纁束帛缓缓驶入这座蒸腾着野心的城邑最深处。

齐国宫殿深处,一派与几个月前那场灭国风雷截然相反的繁盛景象在紧锣密鼓地上演。丹砂熬制的浓烈朱红色被刷上宫墙高台每一块垒土表面,色彩鲜艳夺目,透出炽热到几乎滴落的生机。新劈开的柏木带着浓郁的松脂香堆积如山,那些最健壮的匠人们喊着粗犷嘹亮的号子,手持青铜斧凿,在阳光下挥汗如雨。他们要赶在吉期前为未来的女主人搭建一座足以匹配她高贵身份的观台——层叠而上如登天衢,视野开阔足以远眺稷门外的广阔平原。粗壮的横梁卯合着立柱,叮当作响的凿锯声中,庞大的台基雏形正一天天倔强而坚定地拔地而起。

齐桓公姜小白身着一身庄重无比的玄端,腰束玉带,肩披赤色华美的氅服,站在忙碌喧嚣的工地上方一片临时搭建的高处平台边缘。仲春时节特有的和煦微风带着远处田野青苗的鲜活气息拂过面颊,稍稍驱散了他眉宇间残存的、属于战场杀伐的冷硬线条。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在匠人粗糙大手下一寸寸顽强升起的新台基轮廓,如同他心中那个日渐清晰的图景——齐国的崛起,他姜小白霸业的肇始,都将借由这桩联姻,拥有令人无法指摘的堂皇名分。

但管仲那带着谨慎却不容忽视的提醒却如同微冷的春雨,悄然渗入这片温暖的喧闹:“主公,鲁地那边,似乎风言渐起。言我灭谭是为泄私愤,悖逆礼制王道……”

姜小白嘴角习惯性地一扯,那是属于征服者的倨傲弧度。“私愤?”他嗤笑出声,深色的眸子扫过身旁这位心腹重臣。这声音不高,却含着一种熔炼过铁的硬气,“乱世里活命的刀子,能斩开路的就不是私愤!孤是杀给天下人看!让那些还醉死在坛坛罐罐里的人醒醒脑子!让他们知道,再大的宗室渊源、再深的故交情分,在冒犯了齐人尊严之后该付出什么代价!”他的手臂微微扬起,指向远处宫墙之外那片尚留着残雪的、曾被鲜血浸透过的北地,动作之间带着挥斥方遒的决然。

管仲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隐忧,如同平静水面下暗流的警示,但终究归于沉默,未曾宣之于口。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那群正齐心协力抬起一根粗大沉重巨木、喊着低沉号子的健壮匠役身上。

三月戊午,天清气朗。清晨的临淄城尚未完全醒来,深巷中的炊烟与喧嚣都被另一种更宏大、更迫切的情绪压制。齐人公宫那宽阔的中枢御道两旁,早已有身着簇新皂衣的齐宫寺人肃立成两排人墙。他们面朝中央道路,双臂恭敬垂落,屏息凝神。

吉时将至,晨光如金色液体流淌过御道中央铺陈的精美锦席时,远处终于传来了节奏奇异的清冽铃声,带着庄严的穿透力,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一辆巨大的驷车在御道上碾过。车辆通体髹以沉厚的黑漆,庄重肃穆,车轮却镶嵌着一圈异常亮眼的金箔装饰。车顶四周的銮铃随车辆前行发出清越的叮咚声,正是方才那穿透力极强的铃响来源。

车前由四匹精心挑选、毛色纯白不杂一丝他色的高头骏马牵引。挽具装饰着鲜艳的朱红色缨络,随着骏马的步伐微微颤动。驭手更是神色肃穆,一丝不苟地驾驭着车辆缓缓行进。这辆车前无任何武装护卫的仪仗,只有数十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侍,手执各色代表周王室威仪的羽葆紧随车辆两侧而行。

驷车上端坐着共姬。日光穿透车舆的华盖,在她身侧投下朦胧的光晕。她身着一件浓烈纯粹、几乎不含一丝杂质的玄色深衣,边缘却是用繁复精美的金线勾勒出层层叠叠的凤鸟与螭龙纹样。肩披一层近乎透明的朱红薄纱大巾,使得那浓墨重彩的玄衣之上仿佛燃烧着一层淡淡的绯云。腰间束着五色丝绦的宽带,丝绦间缀有精致的组佩小玉璜,随着车行的轻微晃动而无声轻叩,发出极细微却清脆的声响。

她微微抬起下颌,视线仿佛越过了眼前躬身屏息的人群,越过那些色彩浓烈的宫墙丹雘,笔直地望向更深远宏大的未来。没有笑容,脸上也看不出新嫁娘常见的羞涩喜悦,只有一种如玉石般莹润却冰凉凝固的端严。这份超然的静默与玄色服饰带来的沉重感,瞬间压倒了周围所有人呼吸的声音,那庄严的气势几乎凝滞了空气,使人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驷车驶过,在铺着朱红地衣的丹墀前终于缓缓停下。共姬扶着车前侍婢的手臂,身姿轻盈如一片无尘的流云,步履沉稳地下了车。

齐桓公已立于阶前相迎。身后左右站着管仲与一众齐国重臣、近支宗室。姜小白身着同样庄重的玄端纁裳,但相比于共姬那身沉凝如玉的气质,他更像一柄暂时收敛锋芒的利剑,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一丝难掩的锐气。他看着那玄衣朱巾的身影缓缓拾级而上,近了更近了,那张清冷无波的脸庞也逐渐清晰。共姬在他面前站定,依照礼制深深下拜,乌发间一支镶着巨大明珠的赤金笄折射着刺目的光芒。

“姬姓共氏女,奉天子之命,以奉宗庙器服之事,敢告尊君。”她的声音如同玉磬轻敲,字字清晰却带着冰雪的质地,不带一丝热度,只是陈述一个既成的、不容更改的事实。那份疏离与庄重恰到好处,如同在姜小白那奔腾激荡、刚强坚毅的心湖上,瞬间按下一块冰冷沉重的玉石——这并非是鲁国或其他诸侯国送来的寻常礼物,这位拥有周天子血统的姬姓王女本身就代表着某种超越寻常联姻的力量。

那场汇聚了诸侯使者、齐宫上下数千人目光的盛大昏礼如同一场宏大而逼真的梦境在鼎沸人声中铺开。青铜牢鼎和盛满牺牲血液的羞鼎在摇曳的灯烛光下幽幽泛着寒光。沉浊的鼓点与清冷的钟磬金石之声交织缠绕。缭绕的香烟被巨大的火焰燎烤着,弥漫成一片朦胧的光影边界。所有人都在笑,在祝祷,声浪几乎要掀翻大殿的藻井。

齐桓公一身繁复隆重的玄端礼服,在喧天的嘈杂背景中穿行。他面容被特意修饰得庄重而带着得体的威仪,只是偶然瞥向御座之侧时,那双锐利深邃的眸子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冷光。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道玄衣朱巾的身影上。共姬正端坐于重重华盖仪仗拱卫的新妇之位。火光跳跃中,她如同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的玉像。那份凝固的端严、那种隔绝一切的清冷气息,与周围的喧嚣、燃烧的火焰乃至他刚刚经历过的杀伐形成一种奇诡的互斥。当周围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卷着无意义的喧嚣涌来时,她微微垂下了眼帘,视线缓缓扫过宫殿中央巨大的支撑立柱,又看向殿壁悬挂的精美羽仪。

然后,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一切表象的富丽辉煌,最终定格在宫室最深处那片未被灯火完全照亮、尚处于构筑中的新台基的庞大阴影之上。她的眉梢难以察觉地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一闪即逝,快得如同烛火在风中轻微的摇曳,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姜小白因权势攀升而日渐坚固的骄傲里!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自在感像一道寒气掠过他的脊椎——在这座由齐人的刀兵与力量构建起的崭新霸业基石下,似乎还有什么他尚未完全掌控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喧嚣的昏礼、庄重的祭仪,如同两轴铺天盖地的巨幕画卷,终于在无尽的人声鼎沸、鼎礼牺牲间沉重合拢。宫灯的焰舌依旧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光线被拉扯得忽明忽暗。齐桓公姜小白步出被庄重而闷热气氛笼罩的正寝大殿。春日深夜的风拂过脸颊,带着一股新开垦土地特有的鲜活泥腥气,灌入他的肺腑,让他因整日礼制威压而略显僵硬的脊背稍稍松弛了些许。宫墙角落几丛野生的春草早已无声蔓生,在黑暗中倔强地探出稚嫩的芽尖。他的目光掠过那在朦胧月下努力向上伸展的微弱生命,又缓缓投向远处已接近完工、被巨大脚手架笼罩如同蛰伏巨兽的台基轮廓。

夜风卷起他的衣袖下摆,仿佛要推开白日强加的沉重束缚。但当他脚步刚刚踏上通往寝殿方向一条新铺就的碎石小路时,一个身影在他身后几尺之外无声凝定。

共姬站在那里,没有宫人簇拥,也没有羽葆环绕,玄色的深衣如同墨色湖水融入夜色,唯有衣缘那些繁复的金线纹饰在微弱月光下依旧固执地流淌着暗淡的华丽光泽。她微微垂目看着脚下刚铺好还带着崭新棱角的石板缝间那一点点顽强生长的苔藓嫩芽。

“这……便是寡人新的齐国气象了!”姜小白停下脚步,目光有意放远,带着主人展示家当般的些许豪情。他手臂指向远处高耸的庞大暗影轮廓,那是为他的霸业、也为眼前这位尊贵王女准备的高度——“筑台以远望,为君候天下,也为我齐国之兴!待它落成之日,自当奉上佳酿,与夫人共登高台,一览临淄之外,千里沃野,皆为我齐国所有!”语气里带着少年般不设防的、几乎炫耀式的直白与热情。

他顿了顿,仿佛想起另一件得意之作,嘴角线条不自觉地绷紧,那是属于血腥与胜利的记忆,声音亦染上几分冰冷刚硬:“自然……前番出兵惩戒的凶顽之地——那小小的谭国,已是昨日烟云!再无人敢逆我齐人之锋!”

共姬缓缓抬起头。月光轻柔地洒落,在她那张原本如同精工琢玉般缺乏生气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朦胧柔和的光晕。那双素日沉静如古潭水面的眼睛在月辉下漾起微澜,她看向姜小白,目光澄澈平静,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接他对新台的展望。薄唇微微开合,吐出的问题如同一块投入冰冷古井的石子,击碎了姜小白心中那幅宏图霸业的锦绣画卷:

“敢问尊君……”声音不高,像玉石敲击般清冽悦耳,只是其中缺乏一丝寻常的暖意,“谭国虽灭……其祭祀社稷之所何在?此国之礼器重宝……又归于何所?”

姜小白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春风在这一刻仿佛也骤然凝结成冰!他那份方才还在眉宇间跳动飞扬的、毫不掩饰的少年意气,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砸进冷水,滋啦一声冒起青烟,倏然间被冻得僵硬!刚刚还奔涌在胸臆间的豪迈言辞被这简洁到锋利的问题轻易斩断!那双素来锐利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闪过剧烈的波动!是错愕?是被撞破核心秘密的慌张?还是被触及到某种不可言说深处的惊惧?那短短一瞬,他那被千锤百炼的王者心防被狠狠凿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其下从未示人的茫然与无措!

四周的空气霎时陷入了死寂般的凝滞,连风拂过草尖的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唯有时辰在沉默而沉重地流动,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无所遁形的审判力量。

共姬不再言语,那双能穿透表象直达核心的眼眸依旧停留在姜小白的脸上,如同一个无声的符印。她微微侧过身体,目光也轻轻移开,再次落在那座尚未完工、却已在夜色中如同山峦般压迫过来的巨大台基阴影上。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似乎已穿透了那些粗大木材和厚重垒土的材质本身。

在一种几乎令周遭空气冻结的压抑死寂中,共姬微微提起裙裾边缘,步伐无声沉稳地先行离去。她那玄色深衣的背影,被月光拉长模糊,如同墨染的溪流,不动声色地融入了寝宫方向那片被夜色浸透的浓郁廊道阴影中。

齐桓公姜小白依旧僵立原地。共姬那轻柔却锋锐如刀的话语仍在耳边无声回荡,像无法驱散的冰冷咒语——“谭国……社稷所何在?”

春日深夜的空气忽然变得凝重黏稠,带着未散尽的祭肉血腥味,沉沉压在他的鼻腔里。他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原地,脚下刚刚还带着新生坚硬的碎石小径此刻仿佛成了通向幽暗深渊的路径。他不由自主地、缓缓转过身,朝着那高大台基所投下的巨大阴影迈步走去。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单调、沉重却异常清晰的“嚓…嚓…嚓…”声响。

前方黑暗中,隐约传来还未散尽的热闹嘈杂的人声。那是轮值的匠人和士卒在工地的篝火边缘为今日竣工的某段工程做简陋的庆祝,声音渺茫断续。然而这一切声音在此刻姜小白的感觉里都变得遥远而隔膜。他的视野被牢牢锁定在前方那片浓稠的黑暗——那座由他亲自下令构筑、尚未完全完工的巨大台基轮廓在模糊夜色中巍巍耸立。这轮廓此刻在共姬话语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冷漠而狰狞!像一个巨大的、被强行嵌合在此处的异物!

姜小白无意识地伸出手。冰冷而粗糙的垒土墙体被无数次触摸后的手感是如此清晰真实。指腹下微小的颗粒触感摩擦着皮肤,那点微不足道的阻力却像电流一般猛地刺醒了他!这冰冷的墙体,由无数青灰色的谭国古土垒实夯筑而成!

数月前灭谭的血火硝烟、厮杀呐喊、临阵反水的绝望哀鸣,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瞬间,原来都被深深夯进了这冰冷的墙基!这块土地……他曾以为只是单纯被踩在脚下的失败者尘土!可就在今日之前,他甚至还在酒酣耳热间,向某些投靠的谭国降臣许诺过“安存谭氏宗庙”!那轻飘飘的许诺像一片枯萎的叶子,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悄然腐烂!

就在这思绪翻腾、内心如同冰火交战的瞬间,他的脚猛地踢到了什么——一个冰凉的、带着棱角的物体!它被埋在一堆松散的黄土底下,只露出了一角!

姜小白下意识地弯腰,探出手指,粗暴地拨开表面那层碍事的土坷垃。指尖触碰到一种冰冷而温润的、区别于泥土石块的质地!他猛地攥紧那物事,用力向上一提!

一块断裂的玉璋碎片被他从冰冷的黄土泥污中硬生生拽了出来!粘附的泥屑簌簌掉落!

月光在这一刻艰难地穿过浓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模糊的几缕光线。借着这微光,姜小白看清了手中的物件——

正是数月前那个风雪呼号的莒都城门外,从他那位年轻的对手——前任谭君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无声滑落跌入泥雪之中的信物!断裂处曾被粗糙的金锡强行焊接起来。玉质是深沉的墨绿色,但此刻沾染着大片干涸凝固的、呈现出一种诡异深褐色的污渍!那是早已被冻透又被尘土包裹的……鲜血!是数月前谭宫西门甬道口那场短暂抵抗的血!是那个绝望君主逃亡途中的血!是他姜小白亲自下令让那车轮碾压过去的血!

那碎片残留的尖锐棱角瞬间刺破了他手指的皮肤表层!轻微的痛感袭来!

姜小白的身体骤然僵硬!指尖黏腻冰冷的触感,混合着碎片边缘那刺破皮肉的锐痛,如同两道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一种突如其来的明悟如同黑暗舞台骤然拉开的幕布,刺眼的光线毫无遮拦地照射在冰冷丑陋的核心上!让他瞬间看清了某些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真相!

这座台!这看似是他霸业兴起宏图基石的高台!每一层垒土里夯实的都是谭国城池崩溃的断壁残垣!每一寸高度里都凝固着谭国君臣百姓绝望的哀哭!而那些他随口许下、如今看来无比轻薄的“存亡继绝”的诺言,以及所谓“惩戒”的堂皇理由,此刻都被这血腥粘腻的玉璋碎片彻底击碎了!

原来那些被他视为无用的、需要被清除的“坛坛罐罐”——那破坛子的肉酱、那残破的玉璋、那些被他视为“礼制腐朽”象征的诸侯社稷——其下维系着某种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沉坚韧、名为“王道礼法”的地脉!他看似能轻易碾碎谭国的城郭,轻易许诺保存它的宗脉,但唯独那无形的、代表诸侯国存立的社稷魂灵,在他这匹肆意横冲直撞的烈马面前,被彻底碾成了无法愈合的碎片!一如他手中这块冰冷粘血的碎玉!

“呵……呵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齐桓公姜小白喉间挤出。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感,在寂静的春夜里幽幽扩散开去。手指猛地收紧!玉璋碎片那锋利的边缘更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渗出,蜿蜒而下。他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攥紧那块冰冷的玉屑和其上早已凝固的、属于他失败对手的污血!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灵魂深处!

他将这块染血的信物碎片紧紧攥在掌心,黏腻冰凉的血液沿着掌纹慢慢滑落。他抬起沾满尘土和血渍的右手,没有擦拭,却异常决然地猛地探入台基底部某处尚未来得及完全糊合的粗糙缝隙里!指节在冰冷坚硬的土石间感到滞涩的摩擦和阻力,但他仍固执地抵住了那股反力。

紧接着,他运足力气,狠狠将那块棱角锐利的、沾满了他和谭君双重鲜血的玉璋碎片,朝着那道尚未完全封死的垒土深处缝隙狠命按了进去!再用力往内一捅!碎片坚硬粗糙的棱角被强行挤入松软微湿的泥石内部更深层!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抽回手,在黯淡的月光下凝神垂视。指掌间除了新鲜的血液还在缓缓渗出,还裹满了新台内部那微湿而深暗的青灰色泥污。掌心那道被玉屑割裂的伤口仍在细细刺痛。远处匠人们疲惫的喧嚣渐渐远去,而更宏大的、未来将被夯入这堵台基深处的其他残片轮廓……却随着共姬那句冰冷的诘问,如同铺天盖地的潮水般,骤然挤满了他此刻无比清醒的大脑!这不仅仅是谭国残骸的问题……还会有卫、曹、鲁……无数带着血迹的历史残骸将层层叠叠,沉没在这冰冷的建筑之中!

姜小白在沉重的寒风中猛地、深深吸进一大口气。清冽的夜风灌入胸腔,刺醒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缓缓抬起视线,再一次投向不远处那座庞大得如同山岳矗立阴影的台基轮廓。他的目光越过了眼前粗糙的垒土墙,仿佛穿透了层层时空的阻隔——

未来落成的高台之上,必然有更多衣冠华服的身影躬身簇拥。那时,他或许依然站在最高处,俯瞰着脚下匍匐的土地。那时……他或许才能明白——真正的力量,从不诞生于仇恨焚烧过的废墟,真正的权力,其根基处隐藏着多少碎裂的玉璋和粘稠的血泥!这些冰冷粘腻的碎片,才是支撑起这庞然霸业沉默却永恒的基石!是黑夜也难以掩盖的真正真相!

玉璋上深褐色的污血沾染了他崭新的氅服袖口,如同烙印在皮肤上的隐秘图腾,最终消失在重重黑暗织就的宫廷长廊尽头。而远处工地的暗影中,那片强行被嵌入台基缝隙的玉色碎屑边缘,最后一丝月华的微光轻轻滑过,倏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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