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U阅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天还未亮透,临淄城里寒气仍未散尽,像一层裹尸布捂得人透不过气。宫墙深深,只有更漏那一声连着一声,慢且滞重,敲得人心头也沉甸甸地往下坠。齐桓公姜小白躺在宽阔的榻上,眼皮紧闭,人却异常清醒。被衾厚实温暖,也驱不散彻骨的寒凉,仿佛昨夜那场无休无止的梦魇残留的触感,冰凉粘腻,蛇一样盘踞在周身。梦里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声音,沉闷、窒息的践踏声,从大地深处传来,一声声穿透枕席,带着血腥气的泥浆从宫墙缝隙汩汩涌入。还有光,金铜反射的刺目寒光,带着一种既堂皇又冰冷的调子,在眼前搅扰。他猛地坐起,喉头发干发紧。

贴身寺人隰朋悄无声息地趋近榻前,手里稳稳地捧着一盏温水。隰朋的动作轻细得像拂过水面的微风,恰到好处地拂去适才的僵硬和不宁。桓公接过漆碗,水温合宜,几口温润的液体滑入干渴的喉管,那点纠缠不休的烦恶稍稍退却了一些。

“君上,管相国已在殿外候见了。”隰朋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在讲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宣。”桓公的声音沙哑,挥了挥手。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外间的寒气猛地卷了进来,带着露水和未干的尘土味儿。齐国相国管仲的身影裹在一件素色深衣里,衣料下摆沾了些新湿的泥土。他迈步进来,步履沉缓而稳实,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脸上是惯常的肃穆,细长的眼低垂着,仿佛时刻都在计算衡量着什么。昨夜一场透雨洗尽了浮尘,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倒映着殿内尚未熄灭的灯烛微光。

“仲父。”桓公的嗓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厚,他在隰朋的服侍下披上外袍,“北杏……今日便动身?”

“诸国报信的快马均已抵达临淄,宋、陈、蔡、邾四国君主已或动身或至边境。”管仲微微躬身,目光扫过案上一方用麻布仔细包裹、只露出一角的物件,“所携甲士数目,大致如臣此前所估。宋国近有萧叔之乱,宋公此行,所带侍卫略多一些,约八百乘,意在震慑。其余三国,皆在五百乘左右。”

桓公已束好了袍服,金线绣就的蟠螭纹路在摇曳的烛光下起伏游走,狰狞又庄重。他的手指在那露出一角的硬物上轻轻拂过,隔着麻布,能感受到下方那物特有的温凉与坚硬棱角。

“八百?”桓公嘴角勾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毫不在意,“宋公御说,这是急着给寡人送份大礼来了?”他话音里带着点不明显的冰碴子,“怕是连他国中那只觊觎其位的饿狼,也一道请来北杏席前观礼吧?”手指猛地用力,将那覆着的麻布一把扯开!

下方露出的,竟是一只硕大、呈深栗色的龟甲。甲片上密布着岁月刻下的古老纹路,纵横交错,盘踞着某种原始而蛮荒的张力。甲壳的一角,赫然有几道极深的斩痕,边缘锋利如新刃,在昏暗光线下渗出冷硬的光。这片龟甲,正是不久前宋国宫变,宋公立嗣所毁去的卜甲,齐军于乱军中夺获,辗转送至临淄。

“他宋公之位悬于一卜卦之裂纹,便迫不及待举戈相向,血溅宫门。”桓公的手指摩挲着那深刻的裂痕,动作缓慢,指甲在坚硬的甲片上刮擦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宇内被清晰地放大,仿佛无数爬虫在啃噬着人的心神,“如今寡人与诸君在北杏盟誓,替他拨乱反正,他便心安理得地带八百乘甲士来坐享其成?”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像浸透了寒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寺人隰朋垂手侍立在几步外的阴影里,袍袖下的指尖轻轻捻动着光滑的蚕丝——那是他用以擦拭剑锋的边角料。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君王话里的机锋,似有更深的所指。

管仲平静地注视着那块布满凶兆裂痕的龟甲,沉声道:“宋公惶恐于内,惧慑于外。君上若携……相应威势往北杏,足以昭显霸者之力,慑其心,安其位。御说心定,八百乘之众,便只是仪仗,而非刀兵之累。”管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砖墙,落向北方遥远的北杏之地,“此会主旨,为宋消弥内患。然宋乱乃癣疥,霸业之根基,在于礼序重塑,尊卑重立。遂国……遂君须至。”

管仲稍稍停顿,声音比方才更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地切入齐桓公的思绪:“遂国虽小,位处齐鲁要冲之间。其国君若置身盟会之外,非但失一臂助之形……”他微微摇头,“尤为可虑者,此风一开,日后中原便无一个‘服’字可立。今日小国敢不朝会,明日大国便可质疑霸主之命。礼崩之始,往往源于一人一隅之不恭。”

桓公的目光从龟甲上那狰狞的裂口抬起,落在管仲脸上。烛光跳跃着,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浓重的暗影。“仲父之意,”桓公的声音如同被冰水淬过,“遂国,需为他人树此‘恭顺’之范?”

“为天下树‘礼’之表帅,为诸国立‘敬’之标杆。于霸业而言,遂国分量太轻;然礼乐之秩,百十车乘之力不如遂君一朝参拜之功。”管仲的回应毫无波澜,冷静得如同陈述春种秋收的道理,“臣已草就请柬,专言尊周攘夷之大义,陈辞恳切,彰显君上宽仁之心。只待君上朱印为凭。”

隰朋早已备好蘸了浓朱泥的印章,静立一旁。

桓公看着那方鲜红的印泥,像是看一汪尚未凝结的血。他短暂地沉默,冰凉的龟甲坚硬地硌在他的掌心。殿内死寂,连更漏都停滞了流淌。下一瞬,他倏然抬手,五指如钩,紧紧攥住了案边那方冰冷的玉石镇尺,朝着案角猛力砸下!

“铿——!”

一声石破天惊的脆响,玉石与青铜案几的锐角硬碰硬地撞击!那块棱角分明、象征着稳固与决断的青玉镇尺应声崩裂!一角带着嶙峋锋锐的裂痕,飞溅出去,砸在大殿厚重的青砖地上,又弹跳了几下,旋转着滑出老远,才在摇曳的烛光下静静躺定。几块细小的碎片骨碌碌滚落在地砖的缝隙里。案几坚硬沉重的青铜棱边上,留下一个微凹的印记。

桓公看也没看那碎玉一眼,只将手臂撑在案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肩胛骨的线条在厚重的深衣下紧绷如弓。半晌,他直起身,方才暴烈的气息已荡然无存,声音沉冷似幽潭:“此物……锐利太过,当碎。”

碎裂的青玉残片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尖锐的棱角闪着一点冷硬的光。隰朋心中雪亮,君王之意已决——凡阻碍霸业之路者,皆为可碎可弃之物。

管仲深深一揖,如同眼前碎玉根本未曾发生。一张精心书就、材质坚韧的薄薄绢帛被呈至案上。那上面墨迹浓厚,书写着煌煌大义与婉转的敬语。桓公沾满朱泥的印章被稳稳地捧在他手中。

“钤。”一个字从齐桓公口中吐出,冷硬如金铁交击。玉印猛地落下!鲜红的“齐侯”二字,在细密的帛面上灼然跃出,如同刚从熔炉中淬出的烙印。

天色已是彻底的墨沉。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百乘驷马战车列阵于前,玄色的旌旗遮天蔽日,沉重车轮碾过湿漉漉的临淄城石板路,发出沉闷连绵、压抑到令人心头窒息的回响。齐桓公立于最高的那辆驷马戎车之上,身着祭服常服之外的庄重冠冕深衣,华贵的布料在宫灯和行将熄灭的天光交界处晦暗不明。他俯视着脚下蝼蚁般涌动的甲士长戈,如同俯视一片沉浮不定的海洋。队伍隆隆向北。

阳春三月。北杏之野,齐国大司田行辕前的空地上,临时清理出一片异常开阔的场地。几根粗大的、新砍伐下来的松木埋入泥土,撑起一个巨大的顶棚,虽简陋却足以遮蔽春光,显出一种粗砺的实用感。棚下,巨大的盟坛以新土堆砌,土色沉褐,散发着湿泥和青草根茎被翻搅破坏后的特有气息。

坛下地面被踩踏得异常坚实、平整,铺着一层薄薄的细沙。东南西北四方,早已支起了各自的营帐。帐前旌旗林立,各有主色和图腾,宋、陈、蔡、邾四国旗帜猎猎招展,与主位正中方那面最为巨大、玄色底衬着耀眼白色双龙纹的齐国旗号遥相呼应,在仲春带着微醺暖意的风里鼓动。

齐国甲士身披厚重的皮甲,手持长戟,密密麻麻守卫于齐帐之外,长兵在午后的日头下反射着密集而冰冷的金属寒光,组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树林。其余几国的卫队人数明显少得多,在边缘地带驻守,甲胄样式各不相同,神色里无不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审慎与紧张。整个盟坛区域被一种沉闷的、混合了泥土腥气和数千人蓄而不发的体味的浊重气息所笼罩。

“咚!咚咚——!”

一阵密集的战鼓猛然炸响,撕裂了场地间那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沉重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腔之上,震得脚下的大地也在微微发颤。排列整齐的齐军甲士骤然分列两旁,为后来者肃然让开一条直通盟坛的道路。

陈侯陈宣公妫杵臼身姿挺拔,第一个迈步而出。他身着玄端朝服,头戴陈国特有的皮弁冠,衣上的玄鸟纹章色泽深邃内敛。他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的高台和那四国迎风招展的旌旗,最终落在高台下方正中位置——那里安置着一张最宽大、铺着厚厚虎皮的青铜坐榻,是为齐桓公预备。陈宣公在旁侧属于己方陈侯的位置上安然落座,对周遭齐军甲士森冷的阵列恍若未见。

紧随其后的邾子曹克脚步略显匆忙。略显肥大的身躯裹在暗色的锦缎礼服中,显得有些笨拙。他微低着头,目光闪烁地环视四周,尤其在齐军执戟卫士森然的目光与雪亮的戟尖上停留片刻,那戟尖反光刺得他眼角微微抽动。在侍从引导下匆匆于陈宣公身侧落座,双手有些不自在地紧握着膝盖处的衣袍。蔡侯的步辇停在入口处。他年事已高,须发皆银,面容因久病而枯槁,每走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身气力。两位身穿皮甲、腰挎长剑的蔡国近身侍卫紧紧搀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小心安顿在铺了厚厚软褥的茵席之上。他靠在凭几上,微微喘息,浑浊的目光疲惫地扫过主位那空空如也的巨大坐榻,随即闭上眼,仿佛积蓄力量。

当宋公御说那张紧绷如石刻的脸孔出现时,盟坛下的气氛仿佛又凝结了一分。他身披宋国最隆重的玄纁衮服,腰间佩着一柄装饰繁复的镶玉长剑,身姿轩昂挺直。然而那双锐利阴沉的眼睛里,却布满细微的血丝,像烧红的铁丝般死死盯在主位那张宽大空阔的虎皮坐榻上。他身后是数十名宋国精心挑选的力士卫队,甲胄精良,体格魁梧彪悍,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凶悍气息,目光警惕如鹰隼。这份扈从的力量远超其余三国,甚至隐隐压过了齐方负责整个会场外围戍卫的武士。他并未急于落座,站在专为宋公特设的位置前,目光如同淬毒的投枪,直刺向那空空的主位。

喧嚣倏然沉息下去。数千人的场地里,只剩下风吹动旌旗猎猎的声响。

一阵更加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突然响起,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自会场之外滚滚涌入!那声音厚重磅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宋公御说猛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

齐桓公姜小白的身影在号角余音未绝之时,已出现在通道口。他身着金线盘绣蟠螭纹的玄色深衣,头戴高耸的九旒冠冕。玉串在他行走间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微响。他步履沉凝得如泰山之移,一步一步稳稳踏上主位的高台,走向那张最宽大的虎皮青铜坐榻。在他身后,是齐国真正的军事象征——大司马王子成父。那将军如同随侍在雄狮身侧的猛虎,身形伟岸,一身玄甲打磨得如同墨色寒冰,每一步踏下,仿佛连身披重甲的宋国卫士都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震颤。他腰悬着齐国独有的长柄重剑,剑鞘朴素无华,唯有露出的青铜吞口狰狞如兽首。

齐桓公在主位宽大的坐榻上安然落座。玉旒垂落,遮住了他眼神的深浅。他目光缓缓扫过坛下分列的四位国君,那掠过的一瞥,重若千钧。风裹挟着远处的黄尘掠过,卷起一点细沙。

短暂的死寂后,管仲的身影出现在桓公侧后稍低一级的矮阶上。他一身齐国上卿的赤红深衣,手捧一方用紫檀木托承的青铜盆盂。盆中盛满暗红色、浓稠如尚未凝固之血的牺牲之血——鹿血、豕血、牛血融合在一起,散发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铁腥气。这气味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今日之盟!”管仲的声音如金石击磬,在沉闷的会场上骤然荡开,字字清晰直落人心,“奉天子之命!”他顿了顿,目光锋锐如刀锋,扫过每一位国君的脸孔,“行大义之举,除宋国之祸乱,靖中原之浮嚣!诸君至此,当以诚心立盟!”

坛下寂然无声。宋公御说腰背挺直如同绷紧的弓弦,脸色比青铜还要冷硬几分。他身后的宋国护卫们肌肉紧绷,铠甲下的手臂青筋微凸。邾侯曹克喉头滚动了一下,悄悄咽了口唾沫。陈宣公面无表情,视线落在盆中那浓稠猩红的液体上。

管仲沉稳地一步步走向最左侧的蔡侯。蔡侯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盆,枯瘦的手指在软褥上轻微地抓握了一下。两名蔡国侍卫急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起他发颤的身体。蔡侯瘦骨嶙峋的手从袖中伸出,指关节如同干枯的树枝般突出,缓慢而颤抖地探向管仲手中的青铜盆。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浓稠猩红的血时,管仲却并未将盆再向前送。

蔡侯的手僵在半空,干枯的手指微微蜷曲。他浑浊的目光带上一丝困惑,甚至一点无措的惊慌。

管仲并未看蔡侯的脸,他的视线低垂着,落在盆中那泛着暗金光泽的血液表面上,似乎能穿透浓稠的血浆,看到盆底镌刻的细小铭文。只是平静地、清晰地继续他之前说过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浸了血那样沉重:

“奉天子之命,行大义之举,除宋国之祸乱,靖中原之浮嚣!诸君至此,当以诚心立盟!立此盟约,”他略微拔高了尾音,字字如同锋利的刻刀凿进空气,“唯天子与诸侯可主之!”

蔡侯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停在半空,距离浓稠的血面不过一寸,却再也无法下沉半分。他身边两位侍立护卫的蔡国甲士,面庞涨得通红,手臂因过分用力而轻微颤抖。他们想上前,脚步却似被无形的巨钉死死钉在原地。蔡侯那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枯井般绝望的死灰。喉头滚动了几下,干瘪的嘴唇艰难地张开,发出细微如蚁鸣的嘶嘶声。他那只抬起的手终究颓然垂落,沉重地砸在凭几粗糙的木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像一个垂暮生命最后的宣告。两名护卫几乎是立刻将他重重瘫软的身体重新架回铺满厚垫的茵席里。

管仲托着那盆浓得化不开的血,已然站定在蔡侯之侧、陈侯陈宣公的面前。陈宣公的目光没有落在盛血的盆盂上,他那沉静如古潭的视线平视着管仲身后高台上端坐于虎皮席位的齐桓公。隔着那道悬垂的玉旒,陈宣公妫杵臼清晰地看见了齐桓公深藏在旒珠之后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亦无丝毫暖意,冷硬如同两丸深嵌在玉座上的墨色玉石。

陈宣公没有任何迟疑。他微微向前探身,伸出自己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右手食指。那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指尖沉稳地没入青铜盆中浓稠的血浆之中!暗红的液体瞬间包裹了那温热的皮肤,微凉的触感沿着指尖传来。

“敬诺。”

他开口应道,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石相击般清晰无误地传遍了寂静的会场。指尖从盆中抽出时,带起几滴深红黏稠的血珠,向下坠落。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话语,将那染血的指尖,径直按向早已安放在身侧案几上、一方摊开的巨大丹砂书写的盟帛!一个殷红、饱满、指印清晰无比的符号,烙印般地落在了象征陈国位置的空白处。

管仲稳稳地托着盆,转向陈侯之侧的邾侯。曹克那张圆胖的脸上,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高台主位上岿然不动的齐桓公,目光又在管仲手中那只青铜血盆上胶着片刻,仿佛那里面盛的不是牺牲的血液,而是滚烫的熔铜。他似乎想张嘴说些什么,喉咙里咕哝了一下,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肥胖的手指抖索着伸出,沾染了血浆,留下一个边缘明显洇开了些、显得颇为模糊仓促的印记。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血盆终于移至宋公御说面前。

管仲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直直落在宋公脸上。御说依旧挺直着背脊,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管仲,仿佛要穿透这齐国重臣,灼烧他身后高台上那位隐藏于玉旒之后的人。

血腥气更浓重了,混合着春日北杏野地上特有的草腥味,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浊气。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宋公身上,更聚焦在管仲手中那青铜盆的血海之上。宋公身后的宋国甲士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嘶声。他们看着自己年轻的国君,那张英俊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浸透的死白。

管仲托着血盆,纹丝不动,稳如承载祭祀的礼器。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却比任何言语的逼迫更具威压,仿佛一只悬在悬崖边上的无形巨掌,只需轻轻推下最后的半寸距离。

时间被拖拽得无比漫长,唯有旗帜猎猎,风声呼啸。

蓦然间,宋公御说齿缝间迸出一声极其低微、充满怨毒与无穷屈辱的低哼。像是某种骨血被强行撕裂、咬碎的声音。他猛地伸出手!五指箕张,仿佛要将那血盆连着管仲一起抓碎!但那只伸出的手在即将触碰盆缘的刹那骤然停顿!指尖离那浓稠的血面只剩毫厘,剧烈地颤抖着。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下血泪的眼睛,望向管仲身后高台上的齐桓公。玉旒低垂,珠帘之后的那双眼睛,幽暗,冰冷,如同万丈深渊,漠然倒映着他此刻所有的屈辱和无力。

那只颤抖的手终究狠狠攥起!指关节捏得惨白发青,然后猛地松开!御说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一根手指猛地蘸入血盆!刺骨的冰凉顺着指尖直冲脑门,带来瞬间的麻木。他猛地拔出指头,带着淋漓的暗红,狠狠朝着身旁案上那张素帛印去!力道之大,让那染血的指尖如同钢印砸落!一个异常刺眼、带着一股决绝狠厉意味的血红印记烙在了宋公名下!指印边缘甚至溅出了几星微小的血点,落在洁白的帛面上,如同绽开的细小罂粟。

“嗯。”齐桓公微微颔首。那喉间滚动的一声低沉的应和,如同山岳深处传来的回响,带着压倒性的重量,终于敲定了这漫长盟誓的最后一步。

管仲稳稳托举着那盆余血,如同举着最神圣的祭器。他一步一步踏上高台,脚步沉稳坚定,踏在垒土的阶上,发出单调沉稳的“扑、扑”声响,如同一声声沉重的鼓点击打在所有人的心弦。在数千道灼热或冰冷的视线中心,管仲走到齐桓公座前,深深躬下身,将那盛满暗红液体的沉重青铜盆高高举过头顶,呈奉于君王面前。

齐桓公姜小白缓缓抬起右手。那是一只宽大的手掌,指节沉稳有力,透出经年掌控生杀大权的力量感。他的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强健的小臂。在那手掌伸入浓稠血水中的刹那,整片会盟之地仿佛陷入了真空!风声,旌旗扑簌声,甲胄衣袍的摩擦声,乃至细微的呼吸声……一切杂音都被瞬间抽空吞噬。天地间只剩下那只手沉入血盆时细微的搅动之声。

手指从浓稠得如同淤血的血浆中抽出时,染满了粘稠腥红。那暗红的液体顺着指腹的纹路向下缓缓流淌、滴坠。高台主位前方,专为齐公准备的案几上,那张巨大的丹砂盟帛光洁如新。齐桓公抬起手臂,食指稳稳悬在那片留白之处的上方。他并未立刻按下,目光透过垂落的玉旒缝隙,扫视下方每一张仰视着他、或敬畏、或臣服、或藏着深不见底情绪的君王的脸。

短暂的停顿,却如同凝固了时光。

他的食指,沾满了诸侯和牺牲的混合之血,最终沉稳地、无可置疑地按落下去!

“唰!”

一根碗口粗细的桧木巨槌,被一个赤膊的精壮汉子抡圆了,猛然砸在悬挂着的青铜巨鼎上!浑厚沉闷的巨响如同滚雷当空炸开,瞬间冲破了之前数息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蓄势待发的齐国甲士仿佛被这巨音猛然惊醒,猛地将手中长戟的镦尾奋力顿向地面!

“咚!咚!咚!咚!”长戟顿地的声音汇成整齐划一、撼山动岳的轰鸣!大地在咆哮般的声浪中震颤!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狂飙,席卷过整个北杏旷野!临时搭建的顶棚四角所系的帷幕被猛烈的震荡狠狠掀起,如同受惊的巨鸟翅膀。陈侯微微眯起了眼。邾侯曹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剧震,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抬手捂住耳朵,手指动了一下又强行忍住。蔡侯则是一阵急喘,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身边侍卫的甲胄边缘。宋公御说的背脊依旧挺直如标枪,只是眼皮重重地、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身后的宋国护卫们握着兵刃的手掌心,瞬间被冰冷的汗水浸湿。

狂涛般的声浪中,齐桓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按在帛书上的食指。在那象征齐国的位置,留下了一个巨大、饱满、如同帝王印玺般不可动摇的鲜红印记。印记边缘圆润,毫无瑕疵,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另外四个墨迹般印在旁的、诸侯的指印。

齐桓公站起身。旒珠在他动作间碰撞出清脆细碎、带着威仪的声响。他俯视着下方,目光穿透玉旒的间隙,如同神灵俯瞰他的祭品。

“盟约已成。”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沉重的穿透力,稳稳压过了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余响,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大义所向,在座诸君皆可鉴之。唯——”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这个短暂的停顿像把无形的利刃,轻易地割开了场中躁动起来的气氛。

下方四国国君的表情在瞬间凝结。

齐桓公的声音清晰地续上,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的打磨,不带一丝烟火气:“西南遂国,闻此大义之盟,未派使节,亦未通礼问。其君……”他轻轻地摇头,动作很缓,袍袖随之摆动,玉旒微微颤动,“据言——体违抱恙。”

“嘭!”

宋公御说身前的案几被猛地一推!酒杯连同酒壶被巨大的力量带翻,褐色的酒液混合着少许粘稠的牲血,泼溅在洁白的素帛之上,迅速在丹砂墨迹和那些刺目的指印边缘洇开一团团丑陋混浊的污痕!御说面色铁青,豁然站起,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身后的护卫们猛地向前踏了半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撞击声响成一片,眼神如钢刀般射向主位!

然而管仲的声音却更加沉稳清晰地响起,穿透这陡然而起的紧张:“是以,主盟之意决:即请诸君,”他环视诸侯,“各遣精兵一旅,由司马大人统一调遣——”管仲微微侧身,望向身旁一直如同熔岩般沉寂滚沸的齐国大司马王子成父。

王子成父如山岳般伟岸的身躯往前微微踏出一步。只是一小步,却瞬间夺走了所有汇聚在宋公身上的目光!他周身玄甲如同深冬冻结的寒铁。那柄斜挎腰畔的齐国特有长柄重剑,在正午强烈的日光下,宽阔的剑身开始无声地流转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炽烈刺眼的暗金色光泽!

管仲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石,继续敲打在众人绷紧的神经上:“前往遂国边关,代寡君……致以——最关切的‘慰’问。”

遂国国都汶阳城,远不及临淄的庞然。日头西斜,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布幔,正缓缓沉落,一点点吞噬着城内的街道与屋舍。城南那座宫室建筑群的一角,一间书房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四壁皆是竹简木牍,带着陈年竹木特有的气息。正中壁上,悬着一幅墨色淋漓、饱含着枯劲风骨的横轴,仅两字——“守节”。笔锋锐利,墨迹仿佛刺入绢帛深处。

遂君,一个面容清癯、看不出具体年纪的男人,端坐在一张硬榻之上。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赭色深衣浆洗得干净,却早已褪去了本应有的光泽。他的姿态异常挺直,双手稳稳地放在膝盖上,像是某种坚硬的岩石。面前矮几上,摆着那份不久前由齐国快马送达的请柬。柬书质地坚韧,字迹端丽,用的言辞恭敬堂皇,然而绢帛边缘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污渍,以及隐约透过来的、属于北杏那场喧嚣与兽血的混合浊气,却如同某种不洁的烙印,在沉静的室内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老臣颤巍巍地端着漆盏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袍打着几处半旧的补丁。老臣将漆盏放在桌案另一端,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过请柬上那方刺目的“齐侯之印”的朱红印记,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君上,”老臣的声音苍老低哑,仿佛在砂纸上磨过,“请饮些羹汤吧。”

遂君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份请柬:“放那吧。”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古井。

老臣没有立刻退下,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搁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君上,北杏……”他犹豫着开口,似乎想斟酌词句,“盟书已成……老臣听闻,与会者皆已……皆已名签其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遂君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在粗糙的麻布深衣膝盖处轻轻摩挲,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幅“守节”字轴。烛光摇曳,映着他清癯的侧脸和沉静如水的眼眸。“老宗伯,”他忽然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当年祖父受天子赐圭璧,承此国祚,所言唯何?”

老臣猛地一愣,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追忆和久违的亮光,旋即又黯淡下去,夹杂着更深的哀戚与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社稷之重,不在一鼎一粟,唯在……’”他嘴唇哆嗦着,每个字都像要用尽气力般艰难挤出,“‘……守其道,遵其礼,护其民。’”

“‘守其道,遵其礼,护其民。’”遂君缓缓复述了一遍,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在寂静的书房里带着奇特的回响。他复又低下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份朱红如血的请柬。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撇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言的悲凉。“请缨?五虎同车,”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察世事后的冰凉,“只为驱一只扰梦的蚊虻?老宗伯,你看这张请柬……它请的是赴会,要的,却是投名。是祭案上,分切燔肉的刀!”

遂君的目光移向墙角——那里靠立着一柄几乎要被时光和灰尘淹没的长柄木叉。它的木质早已发黑油亮,顶端分叉处的金属尖也已失去了锋锐的光泽,被厚厚的尘垢覆盖。那是历代遂君在国君亲耕之礼上用于清除田垄杂草、平整土地的工具。

烛火似乎跳动了一下。遂君伸出手,那份沉重的请柬被他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拈起。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举动——并未将其掷入火焰摇曳的灯盏,而是起身,朝着书房墙壁上那道写着“守节”的绢帛字轴,异常端正地躬身。

汶阳城南,宗庙重门紧闭。内里光线幽暗,肃穆得令人喘不过气。唯有中央高大的祭台前,铜豆中长燃的几支松明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在布满祖先灵牌的神龛石壁上投下巨大摇曳、如同鬼魅舞动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陈年松脂混合着香灰的沉滞气味。

遂君独自一人踏入这幽深的空间。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赭色深衣,双手捧着那份北杏来的请柬,步履沉稳得如同在丈量什么。他没有走向祭坛,也没有燃起新的祭火,反而在距离祭台三步之遥的地面正中停下。就在那巨大祭坛投下最浓重阴翳的下方,在那冰冷坚硬的青灰色砖地上,躬身,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跪伏下去。那姿态,如同向着祖宗牌位中最高的那一排,执行最古拙沉重的顿首大礼。

额头触在冰凉阴湿的砖面。冰冷的气息沿着颅骨钻进头脑深处。

没有祷词,没有祷告,死寂中只有他清瘦的脊背在晦暗光影下异常清晰的轮廓。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身体如同嵌入祭坛基座的一尊石俑。直到宗庙内唯一的光源——那几支铜豆中的松明灯发出极其轻微、即将燃烧殆尽的噼啪微响。

他猛地撑起身体!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猛然爆发又立刻压下的巨大力量。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两道凝炼的、近乎纯澈的炽光!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份来自北杏的请柬,被双手高高举起!

烛焰在最后的光明里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手中那份坚韧的绢帛请柬被狠狠地、如同掷入焚尸之火般,砸向祭坛下方那巨大的青石基石之上!紧接着,他猛地抬脚!穿着厚底麻鞋的脚掌,带着一股凝聚了全身决绝重量的力量,死死地、不容抗拒地踏在那份曾象征着“尊周攘夷”大义、此刻却如同诅咒符文的绢帛之上!

鞋底沾染的微尘和地上积年的香灰瞬间印上了绢面。那方象征着齐桓公权威的朱红印章,在那只踩踏下去的麻鞋之下,边缘猛地裂开一道细微的豁口!如同精致的瓷器骤然被铁锤砸中了微小的缝隙!

松明火焰最后剧烈地跳动了一次,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噼啪声响,随即彻底熄灭!

汶水自西而东,横亘于齐国西南边陲。其地势虽称不上雄峻,却是齐鲁通往中原腹地的咽喉要道。阳春三月,正是风沙欲起的时节。两岸起伏的山岗上,草木才刚抽芽,透出些微青意,尚无法遮盖赤裸的土石本色。

一处俯瞰河道的无名高岗上,疾风吹动着绣有巨大“齐”字的深色旌旗。齐桓公姜小白骑在雪白的骏马之上,一身玄色战袍,外罩轻便犀甲。他身侧略后一马之距,王子成父如山般端坐马上,玄甲上每一寸都泛着冷硬幽微的乌光,唯有腰间那柄青铜大剑的吞口在尘土与天光交界处隐现金泽。两人身后,五色诸侯大旗猎猎招展,旗下兵马如林,甲胄鲜明,数万步卒如潮水般排开阵列,严整的戈戟矛尖密密麻麻,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森林,在春日下反射着寒铁特有的冷酷光泽。一股混合着金属铁锈、皮革、人马汗味与尘土呛人气味的浊重浪潮,被干燥的风裹挟着,一阵阵掠过整个高地,也掠过河对岸那沉寂的遂国土地。

汶水北岸,遂国边境上唯一的小城——成父邑,如同寒风中蜷缩的蚂蚁,默默匍匐在对岸低矮平缓的河滩之后。城墙低矮,甚至可见部分坍塌修补痕迹。几面绘制着遂国图腾——一种形态扭曲、近似蔓草纠缠图案的旗帜,有气无力地垂挂在城头碉楼上,在疾风中偶尔虚弱地拂动一下。

“渡!”王子成父口中只沉沉发出一字命令。

那声音如同沉雷滚过大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轰隆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骤然炸开!早已在下游河滩隐蔽处预备好的数十架巨大投石机被同时激发!巨大的牵引力瞬间释放,裹挟着刺耳的风声,燃烧着烈焰或装载巨石的投石呼啸着划破沉闷的空气!它们有的砸向对岸稀疏的低矮灌木林,溅起冲天的尘土和断枝;有的狠狠撞击在成父邑年久失修的低矮城墙之上!重物撞击的闷响、砖石炸裂的爆鸣、木料折断的脆响瞬间混成一片!城墙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石屑尘土如同喷泉般四处飞溅!

与此同时,河面之上!无数大小各异的木筏、舟船如同突然从河床上生长的巨大甲虫,密密匝匝地布满水面,瞬间撕碎了汶水的平静!最前方的舟排上,立起高大厚重的木质橹楯(即蒙着生牛皮的巨大护板),如同移动的堡垒般推开水浪,向对岸压去!后续舟船上,弓弩手们早已引弓搭箭!密集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锐啸,如同暴风般扑向对岸的城头、垛口、以及城外匆忙涌出的稀疏人影!

水声、呐喊声、箭矢呼啸声、重物撞击城墙的轰鸣声、砖石碎裂崩塌声、遥远模糊的惊叫惨嚎声……整个汶水两岸瞬间被这狂暴混乱的死亡浪潮彻底吞没!齐军步卒排列在舟船橹楯之后,如铜墙铁壁,只待船泊岸。

河水被搅成了浑浊的泥汤,漂浮着箭杆断枝和零星翻卷的血色。

王子成父侧首,目光如鹰隼掠过乱流般的河面,沉声如铁:“诸国锐士?”

“禀大司马!”一位齐军甲骑哨尉催马从侧面冲至近前,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不得不提高了音量,“陈军前阵已经抵岸!邾军战舟紧随右侧!蔡军亦开动!唯——”他急促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唯宋军……宋军重车尚在营后原地……”

一丝冰冷的锐光在王子成父眼底骤然闪过,如同冰湖反射的刀锋。他的视线瞬间转向旁边端坐不动、玄甲身影如渊似岳的齐桓公。

齐桓公端坐在白雪般的骏马上,身影在漫天喧嚣中如同孤峰独立。隔着前方纷乱如沸的战场,他幽深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利剑,锐利地穿透烟尘,直刺向遂国腹地深处,那座此刻如同巨兽般沉眠的轮廓——汶阳。

“压上去。”

三个字从桓公唇间冰冷逸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淬过寒冰的铁石,砸在王子成父的心头,也砸在远处那些还在迟疑观望的各国诸侯眼中。王子成父猛地点头!头盔顶的羽饰在急促的动作中划出一道厉烈的残影!

号角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如同雷霆撕裂滚沸的战场!后方严阵的齐国重甲步卒阵列如同沉睡巨兽骤然苏醒!踏着沉重整齐得如同碾压一切碎骨的步伐,如同翻滚的钢铁洪流,带着震耳欲聋的脚步轰鸣,碾上了那些载满了诸国甲士的木筏!橹楯之后,密如鳞片的铠甲长阵,如同骤然涌起的滔天铁壁,顶着河中如雨飞蝗,向对岸碾压过去!整个汶水北岸的宋军战车方阵,在这齐军主力无可匹敌的推进之威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推了一把,终于缓缓地、沉闷地滚动起来!

河水被赤红染透,硝烟混着焦臭随风弥漫整个天穹。

齐军推进如燎原烈火,成父邑城墙在暴烈的投石和凶悍蚁附的撞击下摇摇欲坠。没有期待中的顽强抵抗,城门竟已在第一轮箭雨落下之前就被打开!城墙上稀稀落落的几点抵抗瞬间就被紧随其后的甲士淹没。低矮的城垣多处坍塌,石块在冲锋甲士的铁蹄下崩裂。遂国那几面扭曲蔓草的旗帜被轻易扯下、丢弃、踩入混杂着血水的肮脏泥泞之中。

一支数量不多、约数百人的遂国边军队伍,没有如同困兽般退回城池做无望的巷战,竟在城破的混乱时刻发起了绝望反扑!他们衣甲老旧,许多人甚至还穿着染血的革甲,挥舞着形制不一的戈矛,嘶吼着一种含混不清、带着浓重遂地口音的号子,朝着最为密集、最为耀眼的齐字大旗方向,埋头撞来!像一群扑向山火的飞蛾!

这阵势在铺天盖地的联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微弱的浪花试图阻挡倾海之怒!

“齐侯之旗!”那冲在最前、胡须花白的老卒长嘶喊,裂帛般的声音在震天的喧嚣中微弱但清晰地传来,眼中是焚烧着的绝望火焰,“杀过去——!”

最前排的齐军劲卒甚至没被撼动分毫。他们手中的长戟戈矛稳得像凝固的铁林。后续负责游弋清扫的联军游骑甚至无需号令,十几匹精悍战马如利箭般从阵中奔射而出!马蹄踏着泥浆碎石!战马速度极快,马上骑士手中的长兵器借着马势递出,如同巨大的镰刀刮过秋草!

没有任何阻挡可以完成。冲锋的遂军像麦秆一样被整齐削倒!血肉撞击兵器、撕裂皮甲的闷响与骨断筋折的脆响瞬间掩盖了所有的嘶喊!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卒被一杆疾驰的长矛从后心贯穿!矛尖带着淋漓的血肉和内脏碎块从前胸破出!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离地飞起,狠狠掼在一处倾颓的断墙脚下,四肢像破布般无力地摊开。他那双怒睁、依旧燃烧着最后一丝癫狂火光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残破的城垣豁口,映照着上方铅灰色的天空。

仅存的几十个遂兵被驱赶着挤压到城墙角落的断壁残垣里。联军步卒举着长兵,如同围猎野兽般渐渐合拢。一个士兵猛地将一支带火的箭射向了高处一面尚未完全倒下的旗杆上的破旧旗帜。那面绘着扭曲蔓草的旗帜沾染油污,蓬地一下剧烈燃烧起来,很快化作一片飞散的火星和带着焦臭的灰烬,飘落在一地狼藉的尸身之上。

王子成父骑着他的黑色战马,缓缓行至主旗下齐桓公身侧。他玄甲上溅满星星点点的暗红泥浆,有些甚至微微冒着热气。“君上,”他声音沉闷如同敲击铜钟,“诸军渡河已毕。此邑……名存实亡。”

齐桓公的目光扫过这片已经化为瓦砾和尸堆的战场。烟尘尚未落定,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气味浓得呛人。远处,五国诸侯军阵的旗帜在纷乱的各自区域上空翻卷着。“诸侯……可曾遣使问讯城中百姓动向?”

王子成父握紧大剑剑柄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分:“……未闻。”他沉默片刻,又道,“遂君仍在汶阳?”

齐桓公没有回答。他微微拨转马头,座下的白色骏马扬起前蹄,朝着西方——汶阳的方向发出一声凌厉的长嘶!战马似要挣脱缰绳向前奔去!齐桓公轻勒缰绳,手臂沉稳如山。他深褐色的眼眸望着天际尽头那低垂的、如同凝固了血色的云翳,嘴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五国联军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刚刚结束攻夺的疲兵,只是稍作休整,便在震耳的战鼓催促下,汇合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裹挟着浓烟与血腥,沿着汶水南岸平缓开阔的原野,向着遂国腹地滚滚涌去!所过之处,那些星散在低矮山坡间的遂国村社城邑,就如同被山火焚烧后的枯草般纷纷倒下。零星抵抗尚未成型,便已被如蝗的箭雨和滚滚铁蹄踩成齑粉。黑色的烟柱一处接一处地升起,在昏黄暮色中扭曲着、挣扎着伸向低垂的、铁块般沉重的天穹。旷野上弥漫着草木灰烬、焦糊肉块和牲畜被熏烤的腥膻浊气,浓稠得化不开。

没有任何正式的通牒、问罪。

这碾压般的进军,便是齐侯给予的最终通牒和审判本身。

汶阳宫城正门外。巨大的宫门沉重地虚掩着一条缝隙,仿佛一张绝望合不拢的嘴。空气里弥漫着远方飘来的烟尘和一股细微、却无所不在的皮肉焦味。宫城城头,几面已经破旧的遂国旗帜不知何时已被扯去,只有断裂的旗杆光秃秃地矗立在碉楼上方,如同被拔去了羽毛的鸟,在暮气与凉风中簌簌抖动。

当沉重迅捷的马蹄声如冰雹般砸落在宫城外围的硬土道尽头时,巨大的宫门仿佛被这声势惊扰,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又豁开了尺余。幽深的门洞里,一个身着齐国低级侍卫服饰的瘦小身影跌撞着冲了出来。他身上几处扎眼的撕破口子,脸上蹭着污黑的尘土。

“报——!”那小卒喘着粗气扑跪在队伍前方,声音在巨大的恐惧和奔跑中变调,“大司马!右、右近卫营派去前殿搜索的兄弟回、回报……”他指着宫门内,“说……说正殿……空无一人!中殿……亦无!”

王子成父端坐在高大的战马上。他玄甲布满灰尘与溅上的黑红痕迹。冰冷的铁面具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讲清楚!”他声音如同寒铁摩擦。

“是、是!”小卒浑身剧颤,头几乎要埋进尘土里,“兄弟们在后殿……后殿西南的……宗庙……发现了大批侍卫尸体!像是……像是服毒……”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牙齿咯咯作响,“就、就在宗庙正殿台阶下!成片的尸体……”

“君前!”一直沉默跟随在侧的隰朋突然低喝一声,目光极快地扫过齐桓公瞬间更显沉冷的侧脸,又厉声向那传讯小卒喝道,“说国君!国君何在?!”他声音尖利紧绷。

小卒被隰朋的厉喝惊得一缩头,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指着虚掩的宫门深处:“兄、兄弟们……没……没找到……”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只说……说宗庙正殿里面……殿门紧闭……只从门下缝隙……透出了……透出了很浓重的……牲、牲血味道……”他猛地又低下头,几乎语不成句,“还……还有……他们说……还听到……里面……里面好像有……有……”

后面“哭声”两个字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最终没能完整吐出,只剩下因极度恐惧而剧烈的喘息。

王子成父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宫门,射向深宫那片高耸建筑的轮廓。他身披玄甲的身影在傍晚昏沉的光线下犹如一尊骤然紧绷的巨神。沉重的青铜大剑锵然出鞘半寸!剑锋摩擦剑鞘的锐利金属刮擦声刺穿空气!

“君上——”他侧首低吼。这是请示,亦是不可阻挡的决断!

齐桓公已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雄健的白马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洞开的宫门猛冲而入!

“驾——!”王子成父雷霆般的吼声震动四方!带着齐侯亲卫如影随形地撞入宫门!紧随其后的各国将领和甲士组成的混杂洪流如同崩塌的山体,汹涌地压向宫门!沉重的马蹄踏过宫城内宽阔的青石道,发出一片混乱而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般的轰鸣!那虚掩的宫门被巨大马身猛烈冲撞,彻底轰然洞开!碎裂的木片飞溅!无数军靴战马蹄铁踩踏着碎裂的木屑,将门洞里原本死寂的尘埃踏成滚沸的烟尘!

幽深的门洞如同巨兽之喉。刚踏入宫墙之内,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口鼻!混合着焚烧松脂祭祀后残留的烟熏气、一种粘稠铁锈般的血浆腥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晚风掠过空寂的殿宇角落,更增添了这死城的阴森。

宏伟的宗庙正殿巨大的木门沉重紧闭。沉重的门板由整根巨大的楠木心材制成,纹理虬结深黯,如同千年古树的化石。每一扇都高达三丈有余,上面用繁复的工艺镶嵌着金银铜母铸成的山川、社稷、宗祧神兽图腾。此刻这巍峨巨门在傍晚天光下,却如同吸饱了阴寒之气的墓碑,沉默俯视着阶下这片狼藉的血土。

就在这巨门之下,就在十几级宽阔高大的石阶之上,散乱地倒伏着一大片尸体!约有几十具之多。他们清一色穿着遂国高阶侍卫特有的朱砂染边的玄色近卫甲胄。死亡姿态各异,但几乎都是面容因极端痛苦而扭曲狰狞。口鼻眼耳处渗出深褐近黑色的血迹,凝固在僵硬的皮肤上。他们手中的兵器大多丢弃在地,只有少数几只手还死命扣着剑柄或弓弩,指甲崩裂陷进木纹里。没有任何搏斗拼杀的痕迹。显然是同时服下了某种剧毒而亡。

尸堆最下方一级石阶边缘,一滩深褐色、粘稠发暗的血泊尚未完全干涸,像一面来自深渊的镜子,倒映着低垂欲滴、如同凝固紫绀色的天穹和那死寂的庙门。

整片区域散发着死亡和毒药带来的怪诞微腥的浊气。

王子成父沉重的铁靴踏入这片尸堆。他巨大的身躯裹在铁甲里,行动间带起冰冷的风,袍袖拂过台阶旁一具侍卫尸体惨白僵硬的脸庞。那具尸体的眼睛如同空洞的石头,茫然凝视着上方。

齐桓公姜小白勒马停在稍远些的石阶下。他高踞于白马上,目光越过层叠的尸骸和那滩凝固的血泊,落在那扇紧闭的巨大庙门上。门上那些金银铜母描绘的山川社稷、珍禽瑞兽在暮色里泛着冰冷的光,带着一种森然的讽刺。一种无声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扼住了每一个靠近此地的人的呼吸。连远处喧嚣的人马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片核心区域的死寂与凝重,声浪渐次平息,只余沉重的呼吸和甲叶无意识的碰撞摩擦声。

王子成父没有直接去触碰那巨大的门扇,如同预感到了门后不可承受的沉重。他缓缓转过脸,铁面覆脸下的那双眼睛,隔着尸堆与凝固血泊,望向阶下的齐桓公,如同在等待一个无声的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齐桓公身上。他高坐马背的身形如同一尊融入了暮色的青铜雕塑,在昏沉的光线下愈发显得沉默。夕阳的余烬在他头盔边缘流金镀上最后一抹妖异的亮色。他握着缰绳的手骨节绷得发白,如同强压着什么汹涌的暗流。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地爬行。他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右手。那只手在空中静止了片刻,像在无声地度量着某种无形的重量,然后朝着那道死寂的庙门方向,缓慢、清晰地下压。

——推。

就在指令下达的瞬间,王子成父魁伟的身躯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爆发!他低吼一声!腰侧那柄未曾出鞘的青铜重剑发出一阵震动的金属嗡鸣!同一刹那,他身后两名身披最厚重重甲的齐军力士早已蓄势待发,如同绷紧的机括,猛然跃出!两人沉腰立马,全身的肌肉在坚硬铁甲的包裹下瞬间贲张如石!四只裹着精钢甲片的巨掌齐齐按在那两扇如同洪荒巨兽獠牙的巨大殿门中央!

“呜——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停跳的闷响猛然爆发!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空旷山谷!

紧闭的庙门猛地一震!门轴连接处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呻吟!巨大的楠木门板内部仿佛有坚韧的树胶在断裂!一股更加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的阴寒血腥之气如同炸开的冰湖,从门缝中汹涌扑出!两名力士双臂因骤然爆发的巨力而肌肉虬结,再次嘶声发力!

“咔嚓!——轰隆!”

左侧一扇巨大的门板再也承受不住这狂暴的摧折之力,在中央位置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木筋寸寸崩断的恐怖碎响!如同巨大的古木被伐倒!整个上半部分轰然向内坍倒下去!沉重的木料砸在宗庙正殿内部的巨大石板地面上,扬起一人高的尘埃!巨大的灰尘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中如雾翻腾。整个宗庙正殿内部,如同地狱的门户,轰然洞开!

所有的目光在门倒下的瞬间都死死盯着那片弥漫的烟尘之后!

烟尘渐渐沉降。

一道惨白的光柱穿过塌倒大门顶端的破洞,如同冰冷的利剑直劈而下!

光柱的末端,冰冷地照亮了殿内祭坛最下级的石阶。

一人身着遂国国君最隆重的祭服玄端衮服——玄色上衣,纁色下裳,金线绣制的十二章纹在惨白的幽光里显得黯淡而诡异。衣冠一丝不苟,端坐在石阶边缘。头颅低垂,如同在巨大的疲惫中沉沉睡去。但他没有颈骨支撑的重量感。一把样式古旧、剑身却磨砺得异常锋利的短小匕首,深深插进了他自己的喉间!匕首的柄首是一只张口的小兽,獠牙死死咬住了刀刃的柄根——血沿着匕首侧锋和苍白的颈项,流进衣襟深处。衣袍前襟已被暗红浸透,如同一朵巨大的、诡谲幽暗的花,顺着石阶冰冷的棱角轮廓流淌蔓延开,如同蛛网般爬满了周遭大片光滑如镜的石板地面!

那血痕顺着地面细微的缝隙,一路延伸至他身体左前方不远的地面——那里有一方已被撕扯得残破不堪、明显浸透了浓稠血水的绢帛碎片。绢帛边缘染血的墨迹早已模糊不清,但其中几处残留的朱泥印记依旧狰狞刺目——正是被烧后又被踩踏入祭坛下方灰烬中的那份请柬残骸。

惨白的光柱如同聚光灯,将他周围的地面映照得格外清晰。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

王子成父巨大的身躯如同被钉在了门前台阶之上。玄甲之下,臂膀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绷紧。身后不远处,负责前导的几位诸国将领脸上的表情在看清殿内情形的瞬间凝固了。陈宣公站在人丛后方稍高一些的侧阶上,沉稳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嘴唇无声地抿紧。

齐桓公姜小白骑在马上,隔着那道坍塌的宫门,隔着烟尘,视线如冰锥般直刺殿内那道端坐的身影和他身前那滩无边蔓延开的血迹。暮色沉沉落下,将那摊巨大的、黑紫色的血泊和他座下的白马也一并染上沉重的底色。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一条细微的青筋无声地绷起。

隰朋的目光掠过前方王子成父如岩石般僵硬的背影,又飞快投向阶下马背上的君王。他看到齐桓公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绷得如同白垩铸就。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烟尘在暮色中翻滚。一种莫名的、比凝固尸堆更令人窒息的寒意沿着脊柱悄然爬升。

夜,漆黑如墨。晚风吹过已成瓦砾堆的汶阳城。空气中混杂着砖石焦土、木头灰烬和远方飘来的细微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浊流。

靠近遂宫废墟外围,原本连绵的宫室大多已在日间大火和兵燹中化为断壁残垣,歪斜的屋梁如巨大的兽骨般伸向没有星辰的夜空。唯有一处靠近园林角落的低矮建筑,因位置偏僻又多为石砌结构,竟意外地保留了些许大致的轮廓。院墙上藤蔓烧焦的痕迹犹在。院落深处一处残破的穿廊檐下,依稀可见一扇几乎被烟熏成漆黑色调的房门轮廓——那便是遂君书房如今唯一残存的标记。它孤伶伶地伫立在这片彻底的毁灭之中,如同一个固执而沉默的悼亡者。

白日里汹汹而至、踏破了宗庙庄严的五国联军,随着国君尸体被发现和遂君自戕的宣告,沸腾的意志如同退潮般熄灭。诸侯将领各自约束部属退出宫城范围驻扎。残余的遂宫区域,只留下齐军精锐扼守要道警戒。肃杀之气如同严霜,覆盖在每一片碎瓦焦土之上。

一匹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踏着瓦砾和灰烬,缓缓穿过宫墙巨大的豁口。马上的齐桓公姜小白早已卸去沉重的玄甲,只着一身素色深衣。夜色遮蔽了他脸上任何可能的情绪。白马踏过断墙旁尚未完全熄灭的一小堆炭火余烬。几点暗红的火星在蹄下倏然溅起,飞旋一下便彻底湮灭在黑暗里。

隰朋牵着缰绳走在前方引路,不时拨开垂挂下来的断藤枯枝。王子成父默不作声地落后半个马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里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岩。沉重的青铜大剑悬在腰侧,剑鞘随着前行在残垣断壁上碰擦出轻而涩的微响。他们的方向,正是那片孤悬于废墟中的低矮建筑。

白马最终停在院中一片相对空旷的瓦砾场前。眼前那低矮的书房像一座孤坟。门板早已在烈焰中被焚毁烧塌,只剩一个焦黑空荡、宛若鬼眼的门洞对着萧索的庭院。焦黑的门框在微弱天光的映衬下,勾勒出一道模糊扭曲的轮廓。庭院中一池残水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亮光,水面漂满了炭灰和不知名的焦糊碎物。晚风吹过水面,带来一丝微弱的腥腐气。

齐桓公翻身下马,动作沉缓。他素色的深衣拂过地上杂乱的断枝焦木,步履踩在碎瓦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他没有立刻走向那黑洞洞的书房入口,反而停在了院门口那一小片相对平整、由大块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前。

石阶总共只有三步。最上面一层,被燃烧的残骸和溅起的尘土覆盖,灰扑扑的。阶旁倒着一株被燎去大半枝叶的老梅树枝干,扭曲如龙,直直戳向夜空。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小旋。

他看着眼前的庭院和那扇焦黑空洞的门,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灰烬,落在那已不复存在的书案、竹简、和那幅悬于墙面的“守节”二字上。

隰朋低垂着头,侍立在几步之外,如同融入了这满地废墟的阴影。

王子成父魁伟的身影在黑夜和废墟的衬映下愈发沉重,如同亘古就矗立在这里的巨大石像。他没有跟随进入那片庭院,而是沉默地转过身,玄甲的铁靴踩在脚下的瓦砾废墟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就那样背对着庭院中央那个站在石阶前的素衣身影,抱臂伫立在院外那道倾塌一半的月洞门前。宽阔的肩背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黑色屏障。

晚风卷过断墙,发出类似呜咽般的微弱哨响,吹动着齐桓公深衣的袍袖。庭院里死寂一片,只余瓦砾被风吹动时细微的沙沙声。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来意,也忘记了身后矗立着庞大宫城的废墟和整片已然臣服的遂国土地。他缓慢抬起右脚,踏上了最底层的石阶。

一阶。

沾满尘土的素色布履踩在了冰冷的石板表面。

院墙外远处,不知是哪个残存角落的野狗嗅着血腥窜过断墙,发出几声急促而贪婪的呜咽。

他踏上了第二阶。

动作沉缓得如同在趟过粘稠的泥沼。

一声极细微的、类似虫鸣的唧唧声,似乎从脚下台阶缝隙深处传出,又或许是更远处的废墟里钻出的夜虫发出的声响。

他抬起右脚,踏上最后一步——那最顶层、落满烟尘灰烬的石阶。

然后,齐桓公转过身,面朝着庭院中央那片死寂的废墟和水池。没有看那扇焦黑空洞的书房入口,亦无视了远处黑暗中如雕像般耸立的王子成父。他宽大的素色深衣下摆拂过石阶上冰冷的浮尘,就这么沉缓地,在那最高一层被灰土覆盖的冰凉石板阶沿上,坐了下来。

长久的默然。他坐在那冰冷灰烬之上,背脊挺直如尺素丈量,如同在进行一场只有自己知晓的祭仪。夜风吹拂着他束发的素色缎带和深衣袍袖。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浓重的铅黑色中,被烧尽的云层微微透出一点近乎于灰白的光亮。新的一天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要将这片黑夜完全吞噬碾碎。

UU阅书推荐阅读:黑神话:吾为天命狼玲珑谋西宫恨各类男主短篇合集颠!她在娱乐圈里搞抽象魂穿海贼世界让你攻略,没让你成为魔王白月光甄嬛来到大如传未读完的那本书一篇小虐文,敬请期待狗渣爹不哭,我骑猪来救全家了只怪我们太偏执你说你惹她干嘛,她是重生的啊!刺欲棠春女尊:奋赶权臣位,娇宠小云卿爱吃糖醋排骨的她我或许是我们穿越之我的财神竟是短命鬼修真界白月光手握舔狗师姐剧本张起灵!回头!进错房,嫁给八零最牛特种兵破产后,我养的校花成了我老板重生之无心魔女老爷!家主她又又又去搞事了!小可怜嫁首长:随军后被千娇万宠综影视之玥明星希七零:冷面民兵队长被作精拿捏了步步团宠:慵懒小娇花成为耀眼的一颗星星吧那些年的生活痕迹炮灰?呸!本宝偏做团宠万人迷!修仙百战穿圣甲李氏仙族,从灭门到飞升魂穿重生重燃江山美人梦月劫倾华:龙女的摆烂人生被打破原神:什么,要救的是芙卡洛斯失忆后我发现自己在柯学世界望你一世安好不正经炼金我的伯爵老父亲惨死重生后,渣男为我手撕白月光六零:小趴菜秒变朝阳群众她那么强,多几个爱慕者怎么了浮生醉酒回梦里重生年代:大佬她种田制霸商业圈快穿之半枝妍每个世界都有病娇哄骗单纯少年道本归兮重生之我在古代做厨子的那些日子崩铁:穿成星的妹妹,竟成为团宠
UU阅书搜藏榜:梦回九天君相逢商姝我,天才科学家,爆改海贼世界!首辅:我那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娘子快穿:拯救那个可怜落魄男人混源之体苟系统让我改造五毒俱全的亲戚们契约蜜恋:逸少的天价宠儿雷杰多的海贼家族碧海虫修恶毒女配的悠然生活独路不孤独穿成佐助,每天为哥哥伤透脑筋穿越年代:卷!从小山村开始穿书后,我拐走了反派白月光开局圣人,带着一群精灵遨游诸界尼姑山下天生凤命:家有团宠小锦鲤天选剩女昏不婚大鲁少年江湖行我的夫君是条傲娇大黑龙穿越甄嬛传眉庄只想嗑CP炮灰小庶女被读心后:被全家宠哭武战道之虫族机战王穿成霸总娇妻失败后,在恋综选夫祖魔穿越龙族,我在卡塞尔学院当卧底救命!和学姐谈恋爱真的太可怕了直播算命:你朋友她是恋爱脑脏玫瑰救命!穿书变寡妇,养育反派儿女不当校霸后,校花女主开始死缠烂打二叔的专宠溺爱小娇妻铠甲:向阳疯了,从铠一杀到铠三柯南:自带光环的愉悦犯先生甜撩!病娇反派每天在我怀里撒娇八岁小孩姐,我在改造综艺当大佬穿越成horror快穿之梦里繁花攻略至上穿越古代,特工王妃一顺百顺总裁追妻路漫漫暴躁小樱,莽穿木叶丁敏君仙塔尖尖重生发现仇人竟是穿书女七重神秘空间:我在修仙界逆袭超神学院:穿越,开局十二翼天主荒年不慌,姐带金手指住深山虽然有些屑,但是这个英灵使超强努力败家后老公成了首富
UU阅书最新小说:约会大作战Cross穿越到了名侦探柯南世界艺之神剑神扫地,吞诸天剑道篮坛天穹:与科比共铸十冠王朝八音盒里的世界高武:一首侠客行开局领悟太玄经斩神:以生命为棋,改众人之命死遁后男主黑化成反派了麻辣母女云逸传奇当恶魔降临于碧蓝航线暗核猎兵:星骸边境1001区爷奶和离,她带阿奶一家大鱼大肉1800年之龙腾四海萌宠特攻开局绑定六道系统,雏田是我的了公子,陛下他又吃醋了重生汉灵帝:开局斩十常侍七零:洞房夜改嫁隔壁禁欲军少明末龙旗修仙炼妖记在漫威里的魔导士重回五百年前,我成了天下第一鼠鼠修仙:开局福地洞天种田发展娇妻玩得太花,我们离婚吧穿成猫后,和疯批顶A假结婚了快穿:系统不易,亲自卖艺都市妖皇:我的系统能百变重生三国:吕布,一戟破万法收获二十八臣子的我成为千古一帝救命!神说要与我共生玄幻召唤师,另类修行火影之山中同学的忍界生活让你带个差班,你全员本科了?全民转职:我是剑仙我和兄弟祸害大明快穿:这个男人怎么越来越疯?人在泰罗,和光太郎称兄道弟佛子禁欲难攀?可他红眼喊我宝宝末日:重启修仙路尼巴鲁的猫谁说我只是剑修的?我是齐修啊全球军训:我开局激活军衔系统人性的那些事儿九域天棺综漫大佬看我剪的视频,打赏催更大秦,我,最尊太子,召唤不良人穿越后,全修真界都是她的忠犬!挣钱一本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