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湾村老槐树下的破钟响了,那声音像钝锯子拉过朽木,一下下剐着人的耳朵。树影歪歪扭扭趴在地上,把人市上攒动的影子切得支离破碎——刘双喜逃出去才第五天,阎王张的帖子就追到了余湾村。
王小英蹲在草垛后,把三个儿子塞进地窖时,指甲缝里还嵌着湿泥。灶灰把她的脸糊得黢黑,连眼角的泪道子都糊住了,只有攥着草秆的手在抖。昨夜刘喜平翻墙进来时,裤脚还沾着露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阎王张变卦了,不要那点利钱了,就要刘家男丁——平安刚够当‘柴火孩’的数,塞煤窑、填炮眼的,活不过这个冬天。”
“五升糜子!就五升!”人贩子的粗嗓子劈开人群,黄板牙上还沾着昨晚的肉渣。他扯着李二嫂家小女儿的胳膊,把她的脸往亮处扳,那孩子细胳膊细腿在他手里晃,像只快断气的雏鸟,“看看这牙口!稀稀拉拉的,养大了也是个不下蛋的货!”
小女孩的哭声细得像线,被风撕成了碎末。王小英往嘴里塞了块树皮,带着土腥气,刮得喉咙发紧。这是她藏在地窖最深处的“粮食”,三个娃昨晚分到的半块糠饼,此刻怕是早化成了胃酸,正啃噬着空肚子。
“那娘们是哪儿的?” 阎王张家的管家突然甩着鞭子指向她,三角眼眯成条缝,马褂上的油渍在日头下泛光,“看着还有点肉,三升黍米卖不卖?”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王小英把脸埋进膝盖,牙齿咬着树皮,直到舌尖尝到血。管家的靴子踩着碎草过来,带着股酒气,脏手伸过来要掀她的头发:“让爷瞧瞧,还能不能生养——”
“滚开!”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起来。手里的半截树皮带着蛮力挥出去,没头没脑,却偏巧戳中了管家的眼窝。
“嗷——!” 惨叫声刺破人市,血珠子从他指缝里蹦出来,溅在王小英黢黑的脸上,像几点滚烫的火星。
乱了,全乱了。人贩子的吆喝、买主的咒骂、孩子们的哭嚎搅成一团。王小英什么也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往地窖爬,指甲抠进泥土里,带出两道血痕。
可地窖口的石板被掀开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疤痢眼正把刘平安往麻袋里塞,粗黑的手指掐着平安的后颈,那孩子脸憋得发紫,小胳膊小腿在麻袋里蹬出一个个鼓包。刘保田扑上去,死死咬住疤痢眼的手腕,被对方抬脚狠狠踹在胸口,像个破布娃娃滚到一边,嘴角淌出点血沫子。
角落里,刘拴柱缩在草堆里,裤腿湿了一大片,却把刘双喜留下的那只铜烟袋锅攥得死紧。烟袋锅是凉的,可他掌心全是汗,铜锅沿硌得掌心发白,像爹临走时按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放开我娃!” 王小英扑过去,被疤痢眼反手一推,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棱上,疼得眼前发黑,可她看见管家捂着流血的眼,正吼得像头疯狗:“捆了!送阎王张那儿!正好抵刘双喜的债!”
地窖里的凉气裹着孩子们的哭腔钻出来,缠在她脚踝上,像要把她拖进无底的黑。王小英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似的呜咽,抓起地上的石头,又要往上扑——她没什么能拼的了,只剩这条命,能换孩子们多喘口气也是好的。
“娘——!”麻袋里的哭喊被粗麻闷住,像只被捏住喉咙的雏鸟。人贩子拽着麻袋绳往板车拖,疤痢眼在一旁数着米粒似的碎银,嘴角挂着笑:“这‘柴火孩’够填半个月窑门,值了。”
王小英被两个家丁反剪着胳膊,指甲抠进对方手背,血珠渗出来,她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疯了似的往板车挣:“放开我儿!我换他!我给你们当牛做马!”回应她的是家丁的拳头,砸在她后心,疼得她弓起身子,像只被折了翅膀的鸟。
板车轱辘碾过石子,刘平安的哭喊越来越远,最后被一阵马蹄声彻底盖过。王小英望着车辙印在土路上拖出的浅沟,突然没了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这时,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刘保田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他想撑起身子,刚抬起头,就被疤痢眼嫌恶地一脚蹬在脸上:“碍眼的东西!”
孩子像片枯叶滚到臭水沟边,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哼都没哼一声就不动了。几只野狗早蹲在不远处,垂着涎水,见没人理会,慢慢围了上去。花狗率先叼住他的裤脚,往草窠里拖,骨头摩擦地面的轻响,混着狗爪刨土的声音,像钝锯子在王小英心上拉。
“保田——!”她猛地挣脱家丁,却被一棍打在腿弯,“噗通”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团小小的身子被狗群吞没,只剩只布鞋从草里露出来,很快又被拖拽着消失了。
“把这疯娘们和小的都带走!”管家捂着还在流血的眼,恶狠狠地踢向缩在草堆里的刘拴柱。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铜锅沿磕出个豁口。
王小英扑过去想抱住小儿子,却被家丁捆了双手,和刘拴柱拴在一根绳上。“娘……”刘拴柱的哭声细若蚊蚋,裤裆里的湿痕顺着裤腿往下滴,黏在脚踝的绳子上。
人贩子掂了掂手里的绳,冲管家笑:“这娘们还能生,小的养养也能卖,算你识货。”
绳套勒得王小英喉咙发紧,她回头望了眼老槐树,树影里还留着三个儿子刚才藏身处的浅坑。刘平安被拖走时的哭喊、刘保田没吃完的半块糠饼、刘拴柱攥烟袋锅的小手……像刀子一样扎进眼里。
板车再次启动,这次拖走的是她和小儿子。刘拴柱被吓得不敢哭,只是死死盯着王小英被捆住的手,那手上还留着抠挖泥土的血痕。
风卷着槐树叶,在他们身后簌簌响,像谁在低声哭。远处的野狗吃饱了,耷拉着尾巴往村外走,草窠里露出点破烂的衣角,很快被风吹起的尘土盖住,再看不出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