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寨汉子进去没多久,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刘双喜攥紧了手里的纸包,那里面是老和尚给的菜窝头,早就凉透了,却被他攥得发潮。狗娃把枣木棍往身后藏了藏,喉结动了动,这还是他头回见着“山寨”的模样,石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在风里晃,倒比想象中规整。
“进来吧。”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刘双喜抬头,见个络腮胡大汉站在门内,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脯,腰间别着把宽背刀,想来就是赵铁头。
两人跟着往里走,寨子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汉子在劈柴,见了赵铁头都停下手里的活,喊了声“铁头哥”。赵铁头“嗯”了一声,径直往中间那间最大的石屋走,临进门时回头瞥了眼狗娃:“这娃多大了?”
“十二。”刘双喜答得快。
赵铁头挑了挑眉:“嗯,看着身体还不错,是个好苗子。”他推开石屋门,“进来坐吧。”
石屋里就一张木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麻袋,看着像粮食。赵铁头往主位坐了,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见两人拘谨地站着,又补了句,“我这儿不兴这套,有话直说。”
“我们想留下讨口饭吃。”刘双喜把怀里的纸包往桌上放了,“啥活都能干。”
赵铁头没看那纸包,盯着刘双喜的眼睛:“我这儿不是善堂,要干活就得拼命。前阵子跟吴发荣交手,折了三个弟兄,缺人手是真的,但也不能啥人都收。”他顿了顿,“你俩犯了啥事儿?”
刘双喜喉结动了动,把被疤痢眼坑骗的事说了,没瞒赌输家产那段。狗娃在旁边听着,忽然插了句:“俺爹是被流寇杀的,俺跟着叔逃出来的。”
赵铁头听完没说话,往灶台上摸了个粗瓷碗,倒了碗水推过来:“喝吧。”见两人没动,又道,“留下可以,先从劈柴挑水干起,要是敢耍滑头,”他拍了拍腰间的刀,“这刀可不认人。”
刘双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拉着狗娃要鞠躬,被赵铁头拦住了:“别整虚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要找啥人?”
“我老婆王小英还有我儿子栓柱。”刘双喜赶紧说,“听说你们灭了阎王张,狗娃逃出来时候见到他娘俩被疤痢眼抓了,不知道你见到她们了吗?”
赵铁头皱了皱眉:“那天仆人们都放了,阎王张家的人都杀了,至于你老婆我也不认识,可能也随着他们一起逃了。”见狗娃急得要说话,又道,“但我让弟兄们留意着,有消息就告你们。”他朝外喊了声,“石头!”
刚才那守寨的汉子跑了进来:“铁头哥?”
“把这俩带去西院,跟老周搭伙,先劈柴。”赵铁头站起身,“晌午让伙房多蒸俩窝头。”
西院堆着半院柴火,一个瘸腿老汉正坐在小马扎上择菜。见了石头带他们来,抬头笑了笑:“新来的?我姓周,你们叫我周伯就行。”他指了指墙角的斧头,“柴火堆在那边,劈够这筐就行。”
刘双喜谢了周伯,拿起斧头就劈。狗娃也学着他的样子,抡起枣木棍帮着把劈好的柴往筐里捡。周伯在旁边择着菠菜,慢悠悠地说:“铁头哥是个好人,就是嘴硬。前阵子有户人家被马匪抢了,他带弟兄追了三十里,把东西全夺回来了。”
狗娃眼睛一亮:“真的?”
“那还有假。”周伯往灶房看了眼,“就是日子苦点,粮食得省着吃,上个月跟马彦彪那伙人耗了三天,存粮快见底了。”
正说着,灶房里飘来股米香。狗娃吸了吸鼻子,见周伯笑他,脸一红,埋头往筐里抱柴。刘双喜却想起老和尚的话,粥稠粥稀,全看自个儿的光景。这儿的粥或许不稠,但至少没人会抢。
头几天过得安稳。刘双喜和狗娃天不亮就起来劈柴,中午帮着伙房挑水,晚上就睡在西院的草堆上。寨里的汉子们话不多,但见他们肯干,也都客气。两人见天儿地打听王小英,问遍了新来的流民,都说没见过。
这天傍晚,刘双喜正帮着晒粮,忽然听见寨门口吵吵嚷嚷。他直起身,见几个弟兄押着个瘦高个进来,那人身后还跟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哭得正凶。
“叔!”狗娃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发颤,“你看那汉子!”
刘双喜眯起眼,见那小伙头上留着个长发,饿的皮包骨,真是心疼。他心里“咚咚”跳,刚要往前冲,却见赵铁头从石屋里出来,皱着眉问:“咋回事?”
“铁头哥,这小子想混进来偷粮食!”押人的汉子说。
瘦高个急得摆手:“俺不是偷!俺是想求您收留,俺婆娘病着,孩子快饿死了”
“放屁!”汉子踹了他一脚,“搜出这袋米,还说不是偷?”
那妇人“扑通”跪了,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凶:“头领行行好,我是李岔逃出来的,叫李翠莲,这米是俺娘家给的,不是偷的”刘双喜看着可怜的母子俩,想救下她们,“是俺同乡。”刘双喜赶紧解释,“她男人没了,带着孩子逃难。”那妇人 抱着孩子,眼泪掉得更凶:“俺们从静宁逃过来,听说这儿能活命,就想来碰碰运气……”
赵铁头看了眼地上的米袋,又看了看那孩子蜡黄的脸,喉结动了动:“石头,带他们去东院找间空屋,让伙房熬点米汤。”他转身往石屋走,临了回头道,“下次再带东西进来,先跟守寨的吱声。”
千恩万谢,抱着栓柱跟着石头走了。狗娃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问孩子饿不饿,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刘双喜站在晒谷场,看着天边的晚霞,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夜里躺在草堆上,狗娃翻来覆去睡不着:“叔,这下好了,要是她是小英婶就好了。”
刘双喜“嗯”了一声,听着远处传来的打更声,是周伯在巡夜,瘸腿敲着梆子,“梆梆”声在寨墙里荡开,倒比顺风酒馆的算盘声让人踏实。
没安稳几天,这天清晨,守寨的汉子突然敲响了铜锣。“铛铛”的响声刺破了寨子里的宁静,刘双喜一骨碌爬起来,见赵铁头提着刀从石屋里冲出来,边跑边喊:“吴发荣来了!抄家伙!”
寨墙下顿时乱了起来,汉子们纷纷往墙头跑,有人递了把砍刀给刘双喜:“会使不?”
刘双喜接过刀,刀柄磨得发亮,带着点温度。他往墙头爬时,见狗娃正跟着周伯往灶房跑,想把水缸往石屋里挪。“小心点!”他喊了一声。
狗娃回头,朝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知道!”
墙头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刘双喜往墙外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往寨门冲,领头的正是那天在无相寺见过的矮胖汉子,手里挥着把鬼头刀,骂骂咧咧的。
“放箭!”赵铁头吼了一声。墙头上顿时箭如雨下,冲在前面的几个马匪应声倒地。吴发荣骂了句脏话,让人搬来木头撞门,“咚咚”的撞击声震得墙头掉土。
“往门轴上扔石头!”赵铁头又喊。刘双喜抓起块石头,瞅准门轴的位置扔下去,正砸在那矮胖汉子手上,疼得他嗷嗷叫。
这仗打了整整一个上午。吴发荣见攻不进来,骂骂咧咧地带人退了,留下十几具尸体。寨子里也伤了几个弟兄,赵铁头正让人往屋里抬,见刘双喜站在墙头发愣,扔过去块干粮:“发啥呆?没死就得干活。”
刘双喜接住干粮,是块硬面馍,咬下去硌得牙床疼。他往灶房那边看,见狗娃正帮着周伯给伤员擦血,小手抖得厉害,却没掉一滴泪。
日头爬到头顶时,寨子里渐渐静了。赵铁头蹲在寨门口,用布擦着刀上的血,忽然朝刘双喜招招手:“过来。”
刘双喜走过去,见他刀上的血擦干净了,露出亮闪闪的刀刃。“吴发荣肯定还会来。”赵铁头声音很低,“马彦彪也不是善茬,说不定会联手。”他抬头看了眼刘双喜,“怕不?”
刘双喜想起被烧毁的家,想起疤痢眼阴恻恻的笑,摇了摇头:“怕啥,这年头还不都是为了活着。”
赵铁头笑了,把刀往腰间别了:“说得对。”他往寨墙里瞥了眼,见狗娃正给栓柱比划刚才扔石头的样子,两个孩子笑得露出豁牙,“你看,只要火没灭,日子就得过下去。”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点松木香,混着灶房飘出的米香。刘双喜摸了摸怀里的干粮,忽然觉得这硬面馍,比顺风酒馆的酱肉还实在。墙头上的野草还在晃,像极了狗娃眼里跳动的火苗,看着微弱,却烧得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