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正月初一的太阳,像枚冻僵的铜圆,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刘双喜踩着半化的雪水往伙房挪,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泥点,裤脚结着层薄冰,磨得脚踝生疼。黑风寨的雪开始化了,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冻土,像张被撕裂的破布,东一块西一块地裹着残雪。
“水开了。”周伯蹲在灶台前,用根烧黑的木棍搅动锅里的雪水。水面飘着几根枯黄的草,是昨天在后山石缝里扒的,闻着有股土腥气。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腰弯得像只虾米,每咳一声,就往灶里添块碎木片,那是从马棚最后一块门板上劈下来的,木茬上还沾着点干草。
东屋传来微弱的呻吟,是那个发着高烧的孩子。刘双喜走过去,见孩子的娘正用块破布蘸着雪水,往孩子额头上擦。孩子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却干得起皮,像块晒裂的土坯。“还有点糠麸。”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昨天去集镇换来的,只有小半碗,“煮稀点,能润润嗓子。”
妇人接过布包,手抖得厉害,糠麸洒了些在草堆上,她赶紧用指甲抠起来,连土带糠一起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谢谢……谢谢双喜兄弟。”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孩子他爹,就是一年前地震时被地缝吞了的,我就剩这一个指望了……”
刘双喜没说话,退到门口。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滴,“滴答、滴答”,像漏了的沙漏。他数着声,数到第三十下时,听见西屋传来动静,是赵铁头醒了。
赵铁头是昨天抬尸体时闪了腰,此刻正扶着墙往出走,脸上的胡茬结着冰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往东屋看了眼,又往西屋瞥了瞥——那里草堆空了大半,前天夜里还蜷在那的两个老汉,今早已经硬了,没人有力气拖去后山,就那么躺着,像两捆干柴。
“去把那俩……挪到棚子底下。”赵铁头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天暖了,怕坏得快。”
刘双喜点了点头,刚要叫人,却见赵铁头摆了摆手:“我去。”他捡起墙角的破麻袋,往身上一披,弯腰去拖离得最近的老汉。老汉的胳膊冻得直挺挺的,像段枯木,赵铁头刚拽了一下,突然“咚”地跪在地上,捂着腰直哼哼。
“铁头哥!”刘双喜赶紧过去扶,见他额头渗着冷汗,嘴唇都白了。
“老了……”赵铁头苦笑,用袖子擦了擦汗,“当年地震时,我能扛着半袋粮食跑三里地,现在……”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后山的方向,那里的雪化得快,露出片灰突突的坡地,“周伯说,那片地开春能种糜子。”
刘双喜想起昨天遇到的那个草药老汉,说糜子耐旱,撒下去就能活。他把赵铁头扶到草堆上,自己扛起那具老汉的尸体往棚子挪。尸体轻得像捆干草,他却走得踉跄,雪水灌进鞋里,冻得脚底板发麻。
棚子是用破帆布搭的,去年夏天用来晒粮,现在成了停尸的地方。里面已经堆了五具尸体,有老有小,都用破麻袋盖着,麻袋上的雪水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刘双喜把新的尸体放进去,刚要盖麻袋,却看见老汉怀里露出个东西,红彤彤的。
是朵褪色的红绒花,别在破棉袄的扣眼里,大概是年轻时给媳妇买的,死了都没舍得摘。刘双喜愣了愣,把绒花摘下来,塞进自己怀里,他想起王小英以前也有朵这样的花,是成亲时戴的,后来也不知道去哪了。
回到伙房时,周伯正用烧焦的木棍在墙上画字。他没读过书,画得歪歪扭扭,像些奇怪的符号。“这是‘福’字。”老人嘿嘿笑,露出没牙的牙床,“以前在老家,过年都贴这个,说是能辟邪。”墨痕很快被墙上渗下来的雪水洇开,像道暗红色的血痕。
“叔,你看!”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个东西跑进来,是只冻硬的田鼠,小爪子还蜷着。孩子叫二柱子,爹娘上礼拜冻毙了,现在跟着刘双喜过活,“在后山雪窝里扒的,能吃!”
周伯皱了皱眉,却没骂他。刘双喜接过田鼠,用刀剥皮时手直抖,他以前是庄稼人,从没吃过这东西,可现在,能塞进嘴里的都是粮。火塘里的火弱得很,田鼠烤得半生不熟,外面焦黑,里面还带着血丝,二柱子却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着黑灰。
“慢点吃。”刘双喜把自己那半块烤鼠肉递给孩子,“还有呢。”他往灶里添了块柴,火苗跳了跳,映着二柱子满足的脸,忽然觉得这孩子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过年能吃上块肉,就能高兴好几天。
可现在,连田鼠都成了稀罕物。
下午雪又下了点,不大,像撒了把盐。刘双喜揣着那枚从流民手里换来的铜顶针,往集镇走。顶针是黄铜的,磨得发亮,是那妇人的陪嫁,当年地震时揣在怀里才没丢。“换点能吃的就行。”妇人当时红着眼圈说,“孩子快不行了。”
集镇上冷冷清清,只有几家铺子开着门,门板上贴着褪色的红对联,“五谷丰登”四个字被雪水洇得模糊。刘双喜走到最里头的旧货摊,摊主是个缩着脖子的老头,见了他就摆手:“不换了,家里也没粮。”
“就换半碗糠。”刘双喜把顶针递过去,铜器在雪光里闪了下,“这是好东西,能换”
“啥好东西都不如个窝头实在。”老头接过顶针,翻来覆去看了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倒了小半碗糠麸给他,“就这些,再多没有。”
刘双喜攥着糠麸往回走,路过家绸缎铺,听见里面传来笑声。他往里瞥了眼,见掌柜的正给孩子试新棉袄,红绸面的,绣着金线,孩子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笑得露出豁牙。门口堆着半筐白菜,绿油油的,是他半年没见过的颜色。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刘双喜忽然觉得那铜顶针在怀里烧得慌。他想起那妇人枯瘦的手,想起孩子烧得通红的脸,再看看绸缎铺里的热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也吐不出。
快到寨门时,遇见个背着药篓的老汉,是昨天来讨水喝的那个草药郎中。“后生,往回走?”老汉咧开嘴笑,牙黄得像老玉米,“我在后山见着荠菜芽了,雪底下藏着呢,过阵子就能吃。”
刘双喜眼睛亮了:“真的?”
“骗你干啥。”老汉从药篓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些干瘪的种子,“这是糜子种,耐旱,撒在化了雪的地里,就能长。”他把种子塞进刘双喜手里,“我去年留的,给你吧,比药管用。”
“那你——”
“我走南闯北惯了,饿不死。”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背着药篓往山外走,“记着,雪化了就种,别等。”
刘双喜攥着那包种子往回跑,糠麸撒了些也顾不上捡。种子硬硬的,像把小石子,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他踏实。他想起赵铁头说的,要在寨后开荒地,想起周伯画的歪歪扭扭的“福”字,忽然觉得这民国十八年的春天,好像没那么远了。
回到寨里时,天已经擦黑。赵铁头正蹲在伙房门口,用树枝在地上划,见了他就问:“换到了?”
“换了点糠,还得了些种子。”刘双喜把布包递过去,“能种糜子。”
赵铁头捏起粒种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眉头舒展开:“好东西。”他往东屋看了眼,“那孩子咋样了?”
“还那样。”刘双喜叹了口气,把糠麸递给周伯,“煮点稀的吧。”
周伯刚把糠麸倒进锅里,就听见东屋传来哭喊声。他和刘双喜跑过去,见那妇人抱着孩子,哭得直哆嗦:“没气了……孩子没气了……”
孩子的身子已经凉了,小脸皱巴巴的,像颗没长熟的果子。刘双喜把那半碗还没煮的糠麸放在孩子身边,忽然想起绸缎铺里那个穿红棉袄的孩子,心里像被雪冻裂了,疼得厉害。
夜里,赵铁头把那包糜子种揣进怀里,挨着刘双喜躺下。草堆里冷得像冰窖,两人挤在一起取暖。“等雪化了,咱就去开荒。”赵铁头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把后山那片地翻出来,撒上种子,总能长出点啥。”
“嗯。”刘双喜应着,想起草药老汉的话,“他说后山有荠菜,过阵子能吃。”
“那就好。”赵铁头顿了顿,忽然笑了,“我小时候过年,娘总给我包铜钱饺子,说吃到的人能发财。”他往刘双喜身边靠了靠,“那时候觉得,发财就是有吃不完的馒头。”
刘双喜也笑了,想起王小英包的萝卜饺子,蒸得冒热气,栓柱总把肉馅挑给他吃。“等找到她们娘俩,让她给咱包顿饺子。”他说,声音有点发颤。
“一定能找到。”赵铁头的声音很肯定,“只要活着,就一定能。”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棚子顶上,簌簌的响。伙房的火还没灭,周伯在守着,锅里的雪水咕嘟咕嘟地冒,飘着点糠麸的香味。东屋的妇人不哭了,大概是累了,只有风从门缝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刘双喜摸了摸怀里的铜顶针——他没给那妇人,想着开春能换点农具。种子在赵铁头怀里,应该捂得暖暖的。他往窗外看,黑沉沉的,只有远处李家坳的方向,还有点微弱的光,大概是富户家还在守岁。
没人说“过年好”,也没人贴对联。但刘双喜知道,有些东西比鞭炮和饺子更实在:灶膛里没灭的火,怀里揣着的种子,还有身边这个能一起挨冻的兄弟。
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地梦见了春天。后山的雪化了,露出绿莹莹的草芽,糜子种撒在地里,冒出嫩嫩的苗,王小英牵着栓柱,站在田埂上笑,红绒花别在她的头上,像朵刚开的花。
他在梦里笑出了声,醒来时,嘴角还带着点暖意。赵铁头睡得正香,怀里的种子硌着他的胳膊,像块暖石。
雪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刘双喜往灶里添了块柴,火苗跳了跳,映着墙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墨痕虽然洇开了,却在火光里透着点活气。
他想,这民国十八年的春天,大概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