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偏殿的那场深夜密议,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虽未立即掀起惊涛骇浪,却已让水下暗流疯狂涌动。
接下来的日子,汴梁朝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但知情者都能感受到,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政治风暴正在紧锣密鼓地酝酿。
石敬瑭采纳了石素月和桑维翰的“分镇削藩”之策后,并未立刻发作。他深谙权术,知道如此重大的举措,必须谋定而后动,一击必中,绝不能给对手任何反扑的机会。
他一面让桑维翰秘密草拟分镇的详细方案和诏书措辞,一面让石素月从三司角度核算钱粮开支、官员俸禄,并暗中调集一批可靠的物资和人员,以备不时之需。
同时,他以“商议河北防务”为名,数次单独召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以及几位资历较老、与杨光远素无瓜葛、且对朝廷较为忠心的节度使如杜重威(石敬瑭的妹夫)、高行周等,进行试探和铺垫。
石敬瑭表现得忧心忡忡,反复强调魏博之地屡叛,需要加强控制,并隐约透露出欲分其地、择贤能镇守的想法,观察这些将领的反应。
刘知远态度谨慎,表示唯陛下马首是瞻;高行周则明确表示,朝廷若有差遣,绝无二话;杜重威也表示愿意效忠石敬瑭。
另一方面,石敬瑭对杨光远和刘处让则采取了安抚和麻痹的策略。他额外赏赐了杨光远一笔金银绢帛,并时常在宫中设宴款待,与之谈论军旅旧事,显得格外亲厚。对
于刘处让,则偶尔询问些枢密院事务,对其一些无关痛痒的人事安排予以批准。 这种圣眷正浓的假象,让杨光远和刘处让志得意满,以为皇帝终究还是向他们妥协了,警惕心不由得放松了几分。
杨光远甚至开始盘算着如何进一步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而刘处让则忙着在枢密院安插更多亲信。
然而,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桑维翰的府邸成了另一个隐秘的中心。他利用自己多年的政治人脉和影响力,暗中联络了一批对藩镇割据深恶痛绝、且支持加强中央集权的文官,如御史中丞薛融、中书舍人李浣等人,悄悄统一口径,为即将到来的朝议做准备。
石素月则坐镇三司,以筹措边饷、清点仓储为名,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物资流向,并暗中准备着分镇后所需的钱粮支度计划。她深知,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我几乎日夜泡在三司衙门里,大脑飞速运转,既要处理日常如山的公务,又要秘密筹划分镇的后勤保障。小绿和小雪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一个帮我核对浩如烟海的账目数字,一个则利用其细心,帮我留意着衙门内外的风吹草动,防止消息泄露。
我知道,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极其危险的赌博。一旦计划泄露,杨光远很可能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每一次见到杨光远或刘处让,我都必须强装镇定,仿佛朝堂上的冲突从未发生。
这期间,父皇又秘密召见了我与桑维翰数次,最终敲定了分镇后各军镇节度使的人选。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决策,必须平衡各方利益,更要确保新任节度使的忠诚。
“邺都留守,位高权重,且直接面对可能出现的动荡,非威望与能力并重者不可。”父皇沉吟道,“刘知远要留守京师,不宜轻动。朕看,高行周可当此任。其父高思继当年便是名将,本人亦久经战阵,忠心可靠。”
桑维翰点头:“高将军确是合适人选。其资历足以服众,且非杨光远嫡系,与河北诸将亦无太深瓜葛。”
“彰德军节度使,辖相、澶、卫三州,”父皇继续道,“王庭允如何?此人原是广晋府行营中军使、贝州防御使,性情较为沉稳,并非骄横之辈,且与杨光远素无往来。”
“陛下圣明。”桑维翰表示同意,“永清军节度使,辖贝、博、冀三州,位置亦关键。王周原为广晋府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右神武统军,作战勇猛,曾随陛下征战,可委以此任。”
我仔细听着,这些人选看来都是父皇和桑维翰深思熟虑的结果,既要能镇住场面,又要不至于形成新的割据,还要在一定程度上平衡各方势力。我对此并无异议,重要的是计划必须尽快推行。
天福三年冬,第一场雪悄然落下之时,一切准备就绪。石敬瑭终于决定动手。
这一日的常朝,气氛格外凝重。百官们似乎都预感到了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杨光远穿着御赐的貂裘,站在武官班列前列,神态倨傲。刘处让则不时与交好的官员交换着眼神。
朝会议程过半,石敬瑭忽然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 “近日,朕每每思及河北形势,夜不能寐。”石敬瑭的声音缓慢而沉重,“魏博之地,乃国家心腹要冲。然自安史以来,屡生变故,范延光之乱,更是殷鉴不远。为求长治久安,强干弱枝,朕思之再三,决定对魏博镇制,稍作调整。”
话音未落,杨光远的脸色骤然一变!刘处让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石敬瑭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对内侍示意了一下。
内侍立刻展开一份早已备好的诏书,朗声宣读起来: “制曰:朕绍膺骏命,抚临万方……魏博一镇,地广兵雄,然屡为多事之秋……为固国家藩篱,保境安民,兹决定:升魏州为邺都,置留守;析相、澶、卫三州置彰德军;析贝、博、冀三州置永清军……” 诏书文字骈四俪六,但核心意思清晰无比——拆分魏博!
朝堂之上,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惊呆了! 拆分魏博!这可是自唐代以来从未有过之大事!这意味着朝廷要向最强大的藩镇之一直接动刀了!
杨光远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拳头死死攥紧,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看向御座,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石敬瑭那冰冷而决绝的目光,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不是蠢人,此刻在朝堂之上,在汴梁城中,他孤身一人,绝无反抗的资本! 刘处让也是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
他完全没料到皇帝竟然如此果决狠辣,直接使出了这釜底抽薪的一招!他张了张嘴,想出面反对,但看到石敬瑭那不容置疑的神情,以及周围文武百官那惊疑不定、甚至隐隐带着支持的眼神,他知道,大势已去!此刻出头,无异于自寻死路!
内侍继续宣读着任命:“……以广晋尹、西京留守高行周,为邺都留守;以广晋府行营中军使、贝州防御使王庭允加检校太傅,充相州彰德军节度使;广晋府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右神武统军王周为贝州永清军节度使……”
一个个名字念出,都是资历深厚、并非杨光远嫡系的将领,显然皇帝早已谋划周全!
诏书宣读完毕,石敬瑭目光扫向下方,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杨光远身上,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杨爱卿镇守魏博多年,平定范逆,劳苦功高。如今魏博分镇,爱卿亦可稍卸重担。朕已决定,加封爱卿为太尉,赐功臣名号,改任西京洛阳留守。望爱卿赴任新职,再为国朝效力。”
明升暗降!调虎离山!最后的图穷匕见! 杨光远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脸色灰败,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不甘和……一丝恐惧。
他知道,自己完了。经营多年的根基,被连根拔起!从此以后,他就是一条离开水的鱼,一只没了牙的老虎。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杨光远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而僵硬:“臣……杨光远……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和刻骨的仇恨。但他不得不忍!此刻不忍,就是立刻身首异处!
我看着杨光远那副如同受伤野兽般强忍愤怒、被迫领旨谢恩的模样,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我知道,杨光远并不会消停。
一条毒蛇被打中了七寸,但它并不会立刻死去,反而会更加危险。杨光远绝不会甘心就此失败,他一定会蛰伏起来,等待报复的机会。 刘处让站在一旁,面如死灰,如同泥塑木雕。
石敬瑭似乎松了一口气,但神色依旧严肃:“诸卿若无异议,便照此执行吧。桑维翰、石素月,分镇后续事宜,由你二人总揽,务必平稳过渡,不得生出乱子!”
“臣(儿臣)领旨!”我和桑维翰齐声应道。
退朝之后,整个汴梁城都炸开了锅。拆分魏博、调离杨光远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朝野,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支持者拍手称快,认为陛下英明,终于对尾大不掉的藩镇动手了。
担忧者则觉得陛下此举太过冒险,生怕激怒河北骄兵,引发新的叛乱。 更多的人则是震惊和观望。
杨光远回到寓所,据说砸碎了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咆哮声震天动地,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
在朝廷派出的“护送”队伍的“陪同”下,他悻悻然地离开了汴梁,前往洛阳赴任那个有名无实的留守闲职。
离开时,他回头望向汴梁城那巍峨的宫阙,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而刘处让,则如同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他失去了最大的外援和靠山,在枢密院中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敢如以往那般嚣张。
接下来的几个月,在石敬瑭的强力支持和桑维翰、石素月的具体操办下,分镇事宜艰难却坚定地推行着。
高行周、王庭允、王周三位新任长官陆续赴任。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魏博旧部中不乏杨光远的死忠,暗中制造了一些麻烦和摩擦,甚至有小规模的哗变。
但在朝廷早有准备的高压态势和分化瓦解下,这些抵抗都被迅速平息下去。 石素月统筹的三司钱粮发挥了关键作用,迅速安抚了分镇后军队的情绪,保证了地方的稳定。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博弈和调整,魏博大地终于被成功分割为邺都、彰德军、永清军三部分,再也无法形成一个统一的强大势力威胁中央。
至此历史上雄踞了一百五十多年的魏博重镇就此瓦解,名震天下的魏博牙兵就此落幕。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杨光远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就像一头被困在洛阳笼中的饿狼,时刻等待着挣脱锁链、反噬复仇的机会。
而失去了魏博根基的杨光远,会将仇恨的目光投向谁?答案不言而喻。 汴梁城的天空,雪花依旧飘落。
削藩成功,只是暂时斩断了一条最凶猛的爪牙,而这帝国的痼疾,远未到根治之时。新的风暴,正在遥远的洛阳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