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霜重,汴梁城的金明池畔已结起薄冰。自魏博分镇、杨光远被明升暗降调往洛阳,朝堂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但我心中那根弦,却从未放松。我知道历史,知道杨光远绝非甘心雌伏之人,他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必会寻找机会反噬。
果然,坏消息如同这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通过漕帮的一些三教九流之人,我陆续收到一些零散却令人不安的讯息:洛阳那边,杨光远虽深居简出,但其府邸车马往来频繁,多有形迹可疑的塞外胡商模样之人出入;其旧部亲信,亦有不少悄然潜往洛阳;更有传言,杨府暗中蓄养了近千亡命之徒,日夜操练。
这些讯息拼凑起来,指向一个危险的结论:杨光远在洛阳并未安分守己,他不仅在暗中积蓄力量,更可能已与北方的契丹勾结!这完全符合我所知的历史轨迹!
这一日的常朝,气氛原本寻常。就在各项政务奏报将毕,内侍准备唱喏退朝时,御座上的石敬瑭却忽然淡淡开口:“朕这里,有一份来自西京洛阳的奏表,诸卿不妨一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洛阳?那是杨光远的地盘!他上表做什么?
一名内侍躬身接过表章,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响起:“臣,西京留守、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杨光远,诚惶诚恐,顿首再拜,启奏陛下……”
表章开头,照例是一番歌功颂德和自陈忠心的套话。但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
“……然,臣近日闻听朝中之事,心实难安,有鲠在喉,不吐不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桑维翰,身受国恩,位极人臣,理应以身作则,匡扶社稷。然其却恃宠而骄,营私舞弊!臣闻其在汴梁营造宅邸,规制僭越,穷极土木,强购民宅,与民争利,致使怨声载道!此等行径,岂是宰辅所为?实乃辜负圣恩,玷污朝纲!臣虽远在洛阳,然心系朝廷,不忍见奸佞当道,故冒死上奏,伏乞陛下明察秋毫,惩处不贷,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内侍的声音落下,整个文德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弹劾桑维翰!罪名是“营造官邸,与民争利”!这罪名看似不大,但在此时此地,由杨光远提出,其意味却极其恶毒!
这不仅是报复桑维翰主导分魏博之策,更是对皇帝权威的挑衅和试探!他在告诉所有人:即便我杨光远不在汴梁,依然有能力搅动风云!
桑维翰站在班列中,面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笏板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御座,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冤屈。
他确实在修缮宅邸,但绝无僭越,更谈不上“强购民宅,与民争利”!这纯属杨光远的诬陷构陷!
但他没有立刻出声辩解。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此刻咆哮反驳,反而落了下乘。他需要看皇帝的态度。
李崧等人则是面露惊怒,却又敢怒不敢言。他们深知这是杨光远的报复,却也惧怕其淫威。
刘处让低垂着眼睑,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勾起一丝快意的弧度。杨光远终于出手了!
冯道依旧如同泥塑木雕,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石重贵目光微闪,扫了一眼御座,又瞥向站在前方的石素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沉。杨光远避开了涉及军国大事的敏感话题,选择了这样一个看似琐碎却极易煽动“清议”的罪名。
桑维翰身为宰相,注重声誉,此等指控虽不致命,却足以玷污其名,动摇其位。
我知道,按照历史走向,桑维翰此次在劫难逃。父皇为了暂时稳住杨光远,也为了平衡朝中势力,必然会牺牲桑维翰。
但我也知道,桑维翰是朝中少有能看清大局、且有魄力对抗藩镇的能臣。他的离去,将是朝廷的巨大损失。
而且,他若倒台,下一个,杨光远攻奸的就必定是我了。
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哪怕明知求情可能无用,甚至可能引火烧身,我也必须站出来说句话!
这不仅是为了桑维翰,也是为了在那些尚存忠义之心的朝臣心中,留下一个印象,同时也是在桑维翰那里刷一份好感,为日后可能的联手埋下伏笔。
就在一片死寂,桑维翰尚未开口,石敬瑭目光扫视群臣似要询问之际,我一步踏出班列,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父皇,儿臣有言。”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惊异地聚焦在我身上!太平公主竟然要在这个时候出面?!
石敬瑭也略显意外,淡淡道:“讲。”
我抬起头,目光坦然:“父皇,杨留守所奏之事,儿臣亦有所闻。然,儿臣以为,仅凭远方一纸奏章,未经核实,便定当朝宰相之罪,恐非慎重之举。桑相执政以来,夙兴夜寐,于国于民,皆有功劳。即便宅邸营造之事或有不当,亦当交由有司核查清楚,明辨是非,岂可因一面之词而轻下结论?若开此先例,恐日后边镇节帅皆可凭风闻弹劾中枢重臣,则朝纲紊乱,国将不宁!望父皇明鉴!”
我这番话,没有直接说杨光远诬告,而是强调程序正义,强调未经核实不能定罪,更点出了“边镇弹劾中枢”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将问题提升到了朝纲体制的高度。
石素月这番话,再次让朝堂震动!她竟然直接为桑维翰辩护,而且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杨光远弹劾行为本身的危害性!
桑维翰猛地看向石素月,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感激,也有一丝担忧。他没想到,在这风口浪尖上,站出来为他说话的,竟是这位年轻的公主。
李崧等人也露出讶异和些许振奋之色。
刘处让的脸色则瞬间阴沉下来。
冯道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石重贵眼中则掠过一丝玩味和深思。
御座之上,石敬瑭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何尝不知杨光远这是诬告?何尝不知女儿说得有理?但他考虑得更多、更远。
杨光远在洛阳私蓄死士、勾结契丹的蛛丝马迹,他并非全然不知,这更让他投鼠忌器。此刻,稳定压倒一切。桑维翰……只能暂时委屈他了。
石敬瑭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断:“月儿所言,不无道理。然,杨光远乃国家勋旧,其既有所奏,朕亦不能置之不理。桑维翰。”
桑维翰出列,躬身:“臣在。”
“营造宅邸,是否与民争利,自有御史台核查。”石敬瑭语气平淡,却带着最终的裁决,“然,你身为宰相,惹此物议,亦非无因。如今河北新定,彰德军初立,需干练重臣坐镇安抚。相州乃彰德军治所,位置紧要。朕意,着你以同平章事衔,出镇相州,充彰德军节度使。即日赴任,勿负朕望。”
罢相,外放!
虽然还保留着“同平章事”的荣誉头衔,但实权已被剥夺,从权力中枢被贬往地方!这分明是为了安抚杨光远,而将桑维翰调离汴梁!
桑维翰身体微微一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所有的屈辱和不甘,缓缓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而沉重:“老臣……桑维翰……领旨谢恩。陛下……保重。”
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悲凉和无奈。
我看着桑维翰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果然历史的轨迹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石敬瑭的抉择,冰冷而现实。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我帮桑维翰求情,虽未能改变结果,但至少表明了态度。我看到桑维翰在退出大殿时,那深深望向我的一眼,其中包含了太多未言之意。
退朝后,我站在文德殿外冰冷的广场上,看着桑维翰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走向宫门的身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小妹。”石重贵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转过头。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今日朝堂,小妹勇气可嘉。只是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桑维翰一走,我在朝中少了一个重要的盟友,而杨光远和刘处让的敌意有增无减。
但我也知道,我并非毫无依仗。石敬瑭那看似冷酷的安排背后,或许仍有保全之意?而我手中秘密训练的殿前司,便是我在这黑暗旋涡中,最后的底牌。
我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似乎快要落下来了。这帝国的寒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