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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冰冷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扎进新生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队列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倒下的年轻人身上,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弹开,汇聚到小六子那张挂着玩味笑容的脸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板一路蔓延到天灵盖。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和热血,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冻结。
小六子没有动,他享受着这种绝对的寂静,享受着这二百多人投来的、混杂着惊恐与哀求的目光。他缓缓地踱到那个昏迷的年轻人身边,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对方的身体,像是在检查一块没有生命的货物。
“拖下去。”小六子甚至没有低头,只是朝旁边歪了歪下巴。
两名负责监督的锦衣卫立刻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架起那个年轻人的胳膊,将他拖向队列后方。
“他会怎么样?”一个站在前排的汉子,嘴唇哆嗦着,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小六子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死不了。”他慢悠悠地说,“只是,从现在开始的三天内,他没有饭吃。营里所有的茅厕,都归他一个人清洗。什么时候洗得能照出人影儿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吃饭。”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三天不给饭吃,还要去洗茅厕?对于这些刚刚脱离饥饿的人来说,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在这里,你们的命是林大人的,所以你们不能死。”小六子的声音陡然提高,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但你们的身体和尊严,是我的!我觉得你们什么时候能站,你们就得站着!我觉得你们什么时候能倒下,你们才能倒下!听懂了吗?”
“懂了!”这一次,回答声稀稀拉拉,充满了有气无力的颤抖。
“没吃饭吗?大声点!”小六子怒吼。
“懂了!!”这一次,声音嘶哑,却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
李信站在队列中,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滚烫的尘土里,瞬间蒸发。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名教官的后脑勺,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他没有去看那个被拖走的倒霉蛋,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令人作呕的惩罚。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为了妹妹,为了那块地,别说站两个时辰,就是站到死,他也得站着。
高坡上,林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面色平静,转身走回了营房。
这把刀,需要淬火。而恐惧,就是最好的淬火之水。
……
与京郊新生营里那地狱般的酷热与煎熬不同,北京城内,守备府的后花园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初夏的微风拂过,吹皱了一池碧水。假山玲珑,奇花斗艳,几名身穿便服,却难掩一身悍气的将领,正围坐在一张石桌旁,品着上好的雨前龙井。
坐在主位上的,是京营节度使赵无德。他年近五十,生得方面大耳,肚腹便便,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特制的毫毛,逗弄着一只青皮大将军——那是他花了三百两银子,才从宫里一个老太监手上淘换来的宝贝蟋蟀。
“说吧,城外又有什么新鲜事?”赵无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慢悠悠地问着站在一旁,躬身汇报的副将。
那副将连忙道:“回禀大人,就是那个锦衣卫校尉林渊,最近在城外动静不小。他收拢了数千流民,在西山那边的废弃军营里安了家,还搞什么‘新生营’,每日操练,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噗。”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参将,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讥笑道:“锦衣卫搞操练?他们除了会耍绣春刀吓唬老百姓,还会什么?怕不是把流民营当成了自家后院,在那儿作威作福,过当将军的瘾呢?”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顿时快活起来。
赵无德终于舍得将目光从他的蟋蟀身上移开,他不屑地撇了撇嘴:“一个毛头小子,靠着剿了一窝不成气候的山匪,走了狗屎运,得了陛下的嘉奖,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锦衣卫这帮阉党鹰犬,最会的就是沽名钓誉,装模作样。他这哪是赈灾,分明是拿朝廷的钱粮,养自己的私兵,想往上爬罢了。”
“大人说的是。”副将连忙附和,“下面的人去看过,就是一群歪瓜裂枣,站都站不稳。每日里除了跑跑步,就是站着晒太阳,跟傻子似的。属下觉得,不足为虑。”
“何止不足为虑。”赵无德冷哼一声,将手里的毫毛放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简直就是个笑话。由他去折腾,只要别把流民放进城里来,碍了本官的眼,他在城外就是称王称帝,也跟咱们没关系。”
在座的将领们纷纷点头称是。
一个锦衣卫的小小校尉,带着一群乞丐,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们现在真正关心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山羊胡参将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赵大人,南边……有消息了吗?”
一提到这个,桌上的气氛瞬间凝重下来。所有人都放下了茶杯,眼神交换间,充满了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焦虑与算计。
赵无德肥硕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南京那边,史阁部已经递了话过来。只要时机一到,咱们这些人,都好说。只是……这价钱嘛……”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了。
李自成的大军势如破竹,离京城越来越近。城里这位崇祯皇帝,刚愎自用,又刻薄寡恩,谁都知道这艘破船快沉了。为他卖命?不值得。
他们这些人,早就开始为自己找后路了。或联系南明朝廷,或暗通关外的满人,甚至有人已经派心腹去接触李自成的闯军。
至于保卫京城,保卫大明?
那不过是说给皇帝听的漂亮话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手里的兵权和搜刮来的家产,变成一张通往南方的船票,或者是一顶投诚后能保住荣华富贵的乌纱帽。
在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谁还有闲心去管一个锦衣卫校尉在城外搞的“过家家”游戏?
在他们看来,林渊的行为,不过是一个看不清形势的愣头青,在末日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一出无人喝彩的滑稽戏。
“对了,”赵无德像是想起了什么,“吴总兵那边派来的信使,还在城里?”
副将答道:“还在。听说一直在暗中打探陈圆圆的下落,只是那女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哼,一个女人罢了。”赵无德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吴三桂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有闲心管这些风花雪月。传令下去,让下面的人看紧点城门,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至于城外那个林渊,随他去吧,咱们看戏就行。”
“是!”
后花园里,再次响起了快活的笑声。阳光透过树荫,在他们华丽的官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只是那光,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日薄西山的凄凉。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这出无足轻重的“滑稽戏”,正在以他们无法想象的速度,悄然改变着剧本。
当京城守军将领们在后花园里为自己的后路举杯时,西山新生营里,小六子正将一份刚刚从城里传出的情报,恭敬地递到林渊面前。
“大人,跟您料想的一模一样。”小六子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敬畏的神情,“城里那帮当兵的,压根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们说咱们是……是耍猴戏的。”
林渊展开那张写满了密语的纸条,迅速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耍猴戏?”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眼中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是一种计谋得逞的平静。
一旁的陈圆圆正在研墨,听到这话,秀眉微蹙:“他们如此轻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她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当然是好事。”林渊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他们的傲慢与愚蠢,就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他们越是把我们当成一个笑话,我们就越有时间,把这个笑话,变成一把能捅穿他们心脏的刀。”
他走到窗边,看向下方训练场上那一个个在烈日下苦苦支撑的身影。经过几日的残酷磨砺,这些人的身上已经褪去了大半的流民习气,站姿虽然依旧算不上标准,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麻木的坚韧。
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小六子。”林渊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小的在!”
“从明天开始,加大训练量。除了站姿和长跑,加入负重、格斗这些科目。把那批从方德兴府上缴获的兵器都拿出来,让他们每天抱着刀枪睡觉。”
小六子心头一凛,他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是!只是……那帮小子怕是会撑不住。”
“撑不住的,就淘汰。”林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要的不是三百个兵,哪怕最后只剩下三十个,我也要他们是能上阵杀敌的狼,而不是一群只会站着挨打的羊。”
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小六子:“而且,光靠练,是练不出真正的兵的。”
小六子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林渊的目光投向了窗外,越过训练场,望向了更远处的崇山峻岭。
“纪律,是用规矩和鞭子喂出来的。但胆气和杀心,必须用一样东西来喂。”
他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