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显圣的消息,自然也如长了翅膀般,迅速飞入了那重重宫阙之中。
高丽王宫,康安殿内。
药香浓郁,却压不住那股沉疴滞涩之气。
年近五旬的忠烈王王愖斜倚在御榻之上。
其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气息短促,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
虽值壮年,但长期沉溺酒色与国事操劳,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
近日一场春寒,更是引动了旧疾。
太医院诸位医官轮番诊治,汤药进了无数,却始终如石沉大海。
病情不见起色,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榻前,数位身着官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垂手侍立,额角见汗,面色惶惶。
他们是高丽医术的巅峰代表,此刻却束手无策,王上的每一声咳嗽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他们心头。
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乌云。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殿。
他跪地禀报,将市井间关于“青衫鹤医”许清安的传闻,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陈述了一遍。
尤其强调了那“一指回生”、“乘鹤降临”的神异之处。
“竟有此事?”一位姓金的院使医官闻言,眉头紧锁,带着疑虑道。
“市井流言,多有夸大。或是江湖术士蛊惑人心之辈,岂可轻信?”
他乃高丽太医院之首。
如今王上病重,他压力最大,本能地排斥这突如其来的“神医”。
然而,忠烈王浑浊的眼睛里却猛地爆出一丝精光。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旁边侍奉的王妃——元朝公主忽都鲁揭里迷失连忙搀扶。
“许……清安……”忠烈王喘息着,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中土而来……青衫……白鹤……”他猛地抓住王妃的手,力道之大,让公主微微蹙眉。
“爱妃,你可曾听闻……八十年前,南宋临安,那位……那位‘医仙’的传说?”
王妃一怔,她是蒙古公主,虽嫁入高丽多年,但对中原前朝旧事亦有耳闻。
她迟疑道:“王上是指……那位在成都显圣,威胁我元军的……‘临安医仙’?”
“正是!”忠烈王情绪有些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断断续续道,“传说……那位医仙,便是青衫布履,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而且,名讳似乎……也是许姓!”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惊。
八十载光阴,对于凡人而言,已是近乎一生的长度。
当年南宋临安“医仙”许清安的传说,随着宋室覆灭、蒙元一统,在中原已逐渐湮没于历史尘埃。
但在高丽这等一直密切关注中原动向的藩属之国。
尤其是在王室和上层,一些光怪陆离的秘闻,反而以一种半信半疑的方式口耳相传下来。
那“成都止杀”的惊天显圣,更是被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
“王上,此事太过匪夷所思。”金院使忍不住反驳。
“八十年前的人物,岂会那般年轻?况且,若真是那位,为何会来我高丽?只怕是有人借名头行事……”
“不然!”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医官,姓李的判官,却持不同意见。
“下官平生喜阅志怪话本,多言上古有修真炼气之士,可驻颜长生。若这位许先生真是那般人物,八十年岁月,于他而言或许不过弹指一挥间。”
“其乘鹤而来,一指回生,这等手段,岂是寻常江湖郎中所能企及?宁可信其有啊,王上!”
殿内顿时争论起来,有认为荒诞不经的,也有认为或许真是机缘降临的。
忠烈王听着臣下的争论,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太医院已然尽力,却回天乏术。
这突然出现的许清安,无论是真是假,都成了他绝望中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若是假的,最多不过失望;
但若是真的……那便是他延续性命,甚至可能获得更长生命的唯一希望!
身为王者,尤其是深知权力滋味的王者,对死亡的恐惧远超常人。
“够了!”忠烈王猛地一拍御榻扶手,用尽力气喝道,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内侍身上,“那位许先生,现在何处?”
“回禀王上,据报,那位先生入城后,仍在城西街上游逛。”
“好!”
忠烈王深吸一口气,勉力支撑起身体,神色肃然,“传本王口谕,以王使之礼,备厚礼,即刻前往城西,恭请许先生入宫!记住,是恭请!若有怠慢,决不轻饶!”
他特意强调了“恭请”二字,姿态放得极低。
无论对方是真是假,单凭那手“一指回生”的医术和可能存在的背景,就值得他如此对待。
“是!”内侍心中一凛,连忙领命而去。
很快,一支由王室近臣、内侍官和精锐护卫组成的王使队伍,捧着绫罗绸缎、金银珠玉、珍贵药材等丰厚礼物。
浩浩荡荡却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王宫,向着城西方向行去。
……
开京的街市,人流如织,喧嚣鼎沸。
许清安缓步而行,青衫素净。
目光所及,是纵横交错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汉字与如同符咒般的谚文招牌交错悬挂。
叫卖声、交谈声此起彼伏,所言多是高丽语。
间或夹杂着汉语、蒙古语。
行人衣着各异,有两班贵族身着绸缎,宽袍大帽,神色矜持;
有平民穿着素色麻布,行色匆匆;
亦有元朝官吏或商贾,服饰与高丽人迥异,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倨傲。
屋舍建筑,虽大体仿效中原。
但那飞檐斗拱间,却总在细处,如屋脊的鸱吻形态、窗棂的雕花图案,透出几分属于半岛的独特韵味。
许清安信步由缰,神识却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感知着这座王京的脉搏。
市井的繁华之下,是森严的等级,是元朝影响的无所不在,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生存智慧。
便在此时,街面上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传来。
人群如同被无形之手分开,一队衣着整齐、气度不凡的仪仗缓缓行来。
领头的是一名身着高品阶官服、气度沉稳的中年官员,在数名内侍的簇拥下,径直往许清安走来。
“高丽国枢密院副使李承休,奉我王之命,特来拜见许清安先生!王上久慕先生仙踪,闻先生医术通神,心生敬仰。”
“今王上病体违和,群医束手,特遣下官备薄礼,恭请先生移步宫中,施展回春妙手,救我王于沉疴。万望先生不吝慈悲!”
声音清晰洪亮,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院外围观之人听得真切,无不咋舌。
许清安神色平静,目光掠过李承休,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病榻上的国王。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路吧。”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受宠若惊,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李承休心中巨石落下,更是凛然,连忙侧身引路:“先生请!”
许清安微微颔首,迈步便行。
白鹤清唳一声,昂首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