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深。
桃花源内,正是芳菲最盛之时。
千树万树绯云蒸腾,落英缤纷,织就一场铺天盖地的瑰丽花雨,将山坳染成如梦似幻的仙境。
这极致的绚烂,却如同盛世华章终曲前的最后一个高音,蕴含着离别在即的无声咏叹。
山崖洞府之前,许清安与竹茹并肩而立。
他们的行囊早已备妥。
许清安袖袍轻轻一拂,身前虚空泛起细微涟漪。
石室内那些耗费五载心血译读、抄录的竹简玉册副本,药圃中精心采收的灵药珍品,以及若干日常用度之物。
皆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化作流光,没入他指尖那枚古朴龟甲之中。
龟甲表面纹路微光一闪,旋即恢复如常。
这须弥纳于芥子的神通,竹茹早已司空见惯,但每一次目睹,心中仍不免升起对大道玄奥的深深敬畏。
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
他们没有惊动村中众人,只在晨曦微露、薄雾氤氲之时,悄然来到老里正长眠的桃林深处。
坟冢安静,周遭桃枝繁花低垂,似在默哀,亦似在送别。
许清安取出一壶用洞天灵泉酿制的清酒,缓缓酹于墓前,轻声道:“望安息,此间传承,清安必不敢忘。”
竹茹亦默默躬身行礼,眼中流露出对这位睿智长者的追思。
远处,村舍间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吴大勇家院落里传来孩童清脆的嬉笑声,夹杂着父母慈爱的呵斥,桃源寻常一日,刚刚开始。
这片土地的安宁与轮回,与他们二人的离去,形成静默的对照。
行至当年踏入此地的山崖入口处,阵法光晕流转,与外界的屏障似有感应。
许清安并指如剑,指尖灵力吞吐,并非刚猛冲击,而是如春雨润物,精准地点在虚空某处。
顿时,道道繁复古老的符文光影一闪而逝,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悄然唤醒,又缓缓阖上眼帘。
一条朦胧的、光影扭曲的通道,悄然出现在绝壁之前。
通道之外,是武陵山真实而凛冽的春风,带着山野泥土的腥气、草木疯长的气息,以及遥远尘世隐约传来的喧嚣。
许清安驻足,回望。
目光掠过那片生活了五载的洞府药圃,掠过如云似霞的桃花林,掠过村舍炊烟,最终落在那座新坟的方向。
眼中情绪复杂,有对这方净土的些许眷恋,有对逝去时光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然前行的坚定。
长生路远,岂能久困于一隅安乐?
他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出,青衫身影瞬间没入那光影通道之中。
竹茹紧随其后,素白身影如惊鸿掠影,在进入通道前最后一刻,她忍不住再次回首,将那片承载了她五年记忆的桃花源,深深烙印在心海深处。
光晕流转,通道无声弥合,绝壁恢复如初,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
重入红尘,扑面而来的不仅是熟悉又陌生的山川风物,更是时光流逝五年的强烈实感。
官道依旧蜿蜒,却似乎更加破败不堪,车辙印旁野草蔓生,几近淹没路径。
沿途所见村落,多有倾颓废弃之象,人烟明显较五年前更为稀疏。
偶有相遇的行旅商队,亦是个个面带风霜,眼神警惕,行色仓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更让许清安和竹茹这类灵觉敏锐的修行者感到不适的是。
天地间那股灵机滞涩、晦暗不明的感觉,比五年前离开始时更为浓重,如同整个天地都在缓慢地走向窒息。
这与桃源内灵气盎然的景象,判若云泥。
许清安实际年岁已六十,然金丹大道驻颜有术,望去仍如青年。
竹茹亦已年五十有五,但因修为精深,望之不过三十许人,风姿不减。
他们的目标明确——昆仑墟。
然而,文州山谷白鹤与刘纯已等候五年,唯恐其担心,先得去一趟文州。
更遑论,昆仑墟若遗有文献典籍,必然是以极其古老的文字镌刻记载。
其玄奥程度,恐怕远胜桃源中所见的先秦篆文。
若不通其文,即便寻到遗址,亦如盲人摸象,空入宝山。
故而,先得要一路“问道于野”、系统学习更古老文字。
这一日,他们行至荆湖北路的重镇夷陵。
城中有一位致仕多年的艾姓老翰林,以收藏金石碑拓、精研甲骨卜辞而闻名士林。
许清安备好拜礼登门拜访。
艾翰林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双眸清澈有神。
老人将二人延入书房,但见四壁图书环立,案头椅上堆满了龟甲兽骨、青铜器拓片。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古旧纸张特有的气息,俨然一座微型的古籍宝库。
许清安收敛周身灵韵,全然以学者身份相交。
他取出在桃源译读古籍时,特意摹写下来的若干最为艰深、连里正亦无法完全解读的奇异古文字符,虚心向艾翰林请教。
这些字符奇古异常,结构玄奥,有些连博闻强识的陈翰林都未曾见过,顿时激起了老人极大的研究兴致。
他颤巍巍地取出珍藏多年的各类拓片、古籍底本,与许清安凑在灯下,一同比对字形、探讨字源、揣摩字义。
“许先生请看,此字形态,与老朽收藏的这片商晚期牛胛骨上的‘祀’字颇有同源之妙,然笔画更为象形古朴,或许年代更为久远……”
“再看这个符号,似‘雨’非‘雨’,其下缀有火焰之形,按常理水火难容,记载的莫非是某种失传的秘法祭祀?亦或另有玄机,指代某种天地异象?”
竹茹则静坐一旁,素手纤纤,熟练地烹煮着自带的清茶,适时奉上香茗。
她虽对那些艰深古字未能全然领会,却听得十分专注。
许清安神识过人,几近过目不忘,且思维敏捷,常能举一反三。
从字形的细微差异、辞例的对比中提出独到见解,令浸淫此道一生的艾翰林亦时常惊叹。
捻须赞道:“许先生真乃天纵奇才,若专攻此道,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
短短数日盘桓,许清安对甲骨文、金文的认知便有了质的飞跃。
许多之前在桃源苦思不得其解的竹简疑难点,在此番请教与探讨中豁然开朗。
临别之际,艾翰林执手相送,颇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坚持将自己多年批注整理的一套金石拓本合集赠予许清安。
许清安感其诚意,亦留下几味精心炼制的、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效的灵丹。
并未言明神异,只说是家传的养生之物,聊表谢意。
老人含笑收下,并未多想。
自此,师徒二人便这般一路西行,过险峻的夔门,入动荡的利州路。
每至一处文风稍盛或传闻有隐逸贤士之地,许清安便会留意探访。
有时是在州学书院与饱学的山长论道终日;
有时需深入云雾缭绕的深山,叩响隐世博学老者的柴扉;
有时甚至是在市井陋巷之中,寻得一位虽潦倒困顿却满腹学问、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的奇人。
竹茹始终安静相伴,悉心照料师父起居。
师徒二人,一青一素,步履从容,行走在烽烟渐起、民生凋敝的末世山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