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抵进文州。
山势越渐缓,官道旁开始出现零星的茶棚与歇脚的脚店,人烟稍稠。
然而,这份稠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仓皇。
道上行人多是扶老携幼,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面色惶惶,向南奔逃。
车轱辘碾过干裂的土路,发出沉闷而疲惫的声响,夹杂着孩童压抑的啼哭与妇人低低的啜泣。
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滞涩感愈发浓重。
并非真实的金属气味,而是兵戈杀伐、恐惧绝望所凝聚成的无形煞气。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道旁的野草都似乎耷拉着脑袋,失去了生机。
许清安与竹茹依旧青衫素衣,步履从容,在这股南逃的逆流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洁净与平静,引来了不少惊疑、麻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的目光。
行至一处岔路口,略具规模的车马店外,围聚着更多歇脚的人,议论声、叹息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水。
“……天杀的鞑子,真围了成都府!”
“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郭靖大侠还在城里死守,可……唉!”
“听说城外都堆成尸山了!河水都染红了!”
“逃吧,往南,往大理那边跑,听说那边还能安稳些……”
“文州那边前几日还有鞑子的游骑过去,烧杀抢掠,好几个村子都……”
破碎的言语,如同冰冷的针,刺入许清安的耳中。
尤其是文州二字,让他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骤然泛起一丝微澜。
他停下脚步,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山峦,投向了东北方那片他经营了数十载,用以暂避红尘、传承道统的山谷。
白鹤灵性虽足,能驱寻常猛兽,却难敌成建制的军队煞气与锋镝。
刘纯那孩子,资质心性皆是上佳,但修为尚浅,历练不足,如何能在这等乱世漩涡中护得山谷周全?
那方他以阵法隐匿、精心布置的净土,在如此滔天兵燹之下,是否还能维持其超然与安宁?
一丝清晰的忧虑,如冬日清晨的寒露,悄然凝结于他金丹圆融的道心之上。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对“羁绊”的天然挂碍。
长生路上,并非绝情绝性,那些投入了心血与时光的人与地,早已成为道基的一部分。
竹茹就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师尊气息那刹那的凝滞。
她顺着许清安目光所向望去,心中已然明了。
她想起了师尊提起的山谷中的晨雾,想起了药圃里亲手栽种的灵药,想起了师尊提起的刘纯师弟带着稚气却认真的脸庞,想起了白鹤清越的唳鸣。
她上前一步,与许清安并肩而立,目光清冽而坚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先生,是在担忧文州山谷,担忧刘纯师弟与白鹤么?”
许清安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竹茹脸上。
五载桃源潜心修行,不仅让她修为大进,逼近金丹门槛,更让她心思剔透,善察人意。
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烽火已燃及蜀地腹心,成都危若累卵。文州虽偏,然乱军游骑肆虐,恐难独善。刘纯年少,白鹤性灵,需得尽快回去一看。”
他没有言明回去之后要面对什么,是仅仅确认安危,还是要在必要时,以自身之力对抗这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
但竹茹已然懂得。
师尊的道,是济世亦是守护。
他不会眼见黎民受苦而无动于衷!
那片山谷,那些弟子,便是他于此尘世中,不容触碰的底线之一。
她迎着许清安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天光与决然,再次重复了五年前离开桃花源时的誓言。
此刻听来,更添分量:“前路凶险,兵戈煞气冲天。弟子愿随先生同行,纵是刀山火海,亦不相负。”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这平淡如水的陈述,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她知道,此行折返,不再是游历问道,而是可能直面无情的战争绞肉场,是主动踏入因果煞气最为浓烈的漩涡中心。
但她更知道,师尊所在之处,便是她的道途所向。
昔年临安离别,桃源五载困守,如今既已重聚,她便绝不会再让师尊独自面对任何风雨。
许清安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当年在临安保安堂外收下的孤女,如今已能如此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共同承担。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练,那份依赖已化为并肩的勇气。
他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淡了因乱世而生的些许凉意。
他没有劝阻,亦无需多言。
只道了一个字:“好。”
下一刻,他周身气息陡然一变!
不再是那般温润内敛,如同藏锋于鞘,而是骤然出鞘,展露出斩破云霄的锋芒!
青衫无风自鼓,猎猎作响,一股磅礴浩瀚的威压以其为中心弥散开来。
虽未刻意针对凡人,却让周遭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所有南逃的难民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悸,骇然望向这对气质非凡的男女。
许清安伸手虚虚一引,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已然托住了竹茹。
“凝神,静气,跟上我的灵力流转。”
话音未落,二人身形已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
不再是徒步而行,而是直接冲天而起!
也并非借助飞剑法器,而是纯粹以自身金丹伟力,裹挟着竹茹,御风凌霄!
“呼——!”
剧烈的风声在耳边咆哮,脚下的官道、逃难的人群、倾颓的村落、蜿蜒的河流
都在一瞬间被急速拉远、缩小,化为模糊不清的色块,融入苍茫大地。
云气自身侧飞速掠过,带着高空特有的凛冽与疏离。
竹茹屏住呼吸,全力运转体内灵力,适应着这远超她自身极限的飞遁速度。
心中对师尊的修为有了更深切的认知,那是一种近乎改天换地的力量。
许清安目视东北方向,神识如同最精密的蛛网,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蔓延,不断扫描着前方的山川地势。
避开可能存在的大型军阵或特殊能量波动。
他的面色沉静依旧,但那双映着云海与飞速后退山河的眸子里,已燃起一丝凛冽的光芒。
下方,蜀地的山河轮廓在神识中飞速掠过。
他能看到更多破碎的村庄,废弃的田地,甚至偶尔能感知到小股军队移动带起的烟尘与煞气。
而自成都方向传来的那股血色狼烟般的战争戾气,更是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漩涡,吞噬着生机,搅动着天机。
那漩涡中心,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他几乎可以想见。
而文州那方小小的山谷,那由他亲手布下、依靠地脉与灵植维持的隐匿阵法,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煞气冲击下,又能支撑多久?
是否已经摇摇欲坠?
刘纯那孩子,是否正带着白鹤,在山谷中焦急等待,或是已不得不面对外界的凶险?
青虹破空,速度再增!
仿佛要将这空间都撕裂开一道口子。
师徒二人,在这沉默而急速的飞遁中,将一路西行问道的计划暂且搁置,将探寻昆仑墟的目标推后,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赶回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