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抬眼望向窗外,雪花悄然飘落,染白檐角。
他缓缓起身,披上那件褪色旧裘,手提灯笼,缓步走入庭院。
雪落在肩头,也落进记忆深处。
“整整二十年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
自齐国覆灭,流落周室,已然二十载春秋。
他曾立誓覆秦,以祭故国万千亡魂。
可如今秦国日益强盛,铁骑横扫列国,他的誓言却如风中残烛。
而当年率军踏平六国、血染黄沙的那位秦将——白起,竟先他一步,归于尘土。
“你倒是走得干净。”
“你死了,我该向谁索命?齐国将士的血,又该向谁讨还?”
他对着漫天风雪发问,又像只是说给自己的影子听。
片刻后,嘴角竟浮起一丝苦笑。
“可若你还活着,我又岂能近你半步?复仇之路只会更加渺茫。”
“你这一死,反倒成全了秦国气运。秦王政赐你王陵厚葬,太子筑烈士陵以聚民心军心,秦势已成,无人可挡。”
雪越下越大,灯笼微光在夜色中轻轻晃动。
“宋国早已元气大伤,蜷缩一隅如风中残烛,纵然新君登基、文天祥重出江湖,也难挽狂澜于既倒;明国气象颇类大秦,却始终被汉国压制不得舒展;汉国虽铁骑纵横、威震四方,但连年征战耗尽民力,根基不稳,终将自食其果。”
“李唐……后继乏人,衰败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放眼中原诸国,唯你秦国尚有统御天下的可能,可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我这行将就木的老朽,虽无力亲为,却也留下三策十八疏,藏于山林之间,步步设防,不会让你秦国顺风顺水地踏上帝王之路。”
老人声音渐弱,意识如浮云飘散。
但他嘴角仍挂着笑意,话语未曾停歇。
一切嘱托,尽数说与山鬼知晓。
话音落尽,老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不知是夜色太浓,还是双眼已失光明,眼前唯余一片混沌。他依旧仰望着天空,细雪无声飘落,拂过脸颊,冰凉入骨。
他在大周为官二十载。
故土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可每当静夜独思,总会浮现初来大周时的情景——那年天子尚在垂髫,他执笔授书,一字一句教以圣贤之道。
少年顽皮,不肯专心,屡被责罚。
如今想来,是他太过严苛,少有宽慰,鲜予赞许,逼得那孩子心生逆意,终至放浪形骸。
也许那孩子本就不该背负江山社稷,只应做个寻常之人,安稳度此一生。
又或许,他自己才是那个失职的师者。
管仲轻笑一声,像是嘲讽命运,又似释怀过往。
随即头颅微仰,身躯缓缓倒向雪地,手中灯笼砰然坠地,火光一闪,熄灭在风雪之中。
灯熄了,人也走了。
这一年,镐京冬雪覆城。
六国之中最后一位元老、大周相国、天子之师,在寒夜中悄然离世。
自此,周室如鹿失林,群雄并起,天下纷争再无休止。
周皇宫内。
自管仲府中归来,周幽皇心头沉重,坐立难安。
他并未因管仲冷淡而恼怒。
只是心中怅然,明知隔阂深重,却不知从何弥合,往昔亲近竟似遥不可及。
可他也觉得委屈——身为天子,已数次屈尊登门,低声下气认错赔罪,为何仲父仍闭门不见?
“罢了,明日再去一趟吧。”
“多走几回,诚意自然可见。仲父若知我真心,气也该消了,病也会好些。”
“对,明日再带些药材过去。”
周幽皇揉着眉心,低声呢喃。
他对管仲的身体始终挂念于心。
今日见其抱病操劳,既敬且痛,愧悔交加,更添忧虑。
正思绪翻涌之际,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启禀陛下,相国府管家求见,言有遗物要亲手交付陛下。”
“快请!”
周幽皇猛然抬头,眼中光芒骤起,声音微颤,满是期盼。
纵然不知所赠何物,但既遣人来,便意味着那扇紧闭的心门,或许终于松动了一隙。
太监脚步匆匆,不多时便将人带到殿前。
管家一见周幽皇后,立即跪地叩首,姿态谦卑。随后双手捧出一只锦囊,低声禀报:“陛下,此物乃相国大人命小人呈上。”
“锦囊?”
周幽皇轻声呢喃,眉心微蹙,眼中浮起一丝不解。
他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丝缎的冰凉。从中抽出一封信笺,缓缓展开。
只读片刻,面色骤然剧变,声音陡然拔高:“立刻!备车!去相国府!快!再快些!”
语调急促如雷,震得殿内烛火微晃。
太监浑身一颤,不敢迟疑,转身飞奔而出,传令备驾。
夜色沉沉,宫门开启,一辆马车疾驰而出,车轮碾过石板路,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车内,周幽皇紧握书信,指节泛白,双目赤红,仿佛有烈火在胸中燃烧。
信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透着诀别的平静:
“臣知陛下见此信时,命已将尽。望君莫哀,生死有命,非人力可改,臣亦难逃此理。”
“当今天下纷乱,群雄并立,大周边境如悬于一线,唯有稳中求存,方有一线生机。”
“陛下才德虽仁,然非开疆拓土之主。臣故留三策十八疏,藏于案头,以应未来风雨。若遇危局,依疏而行,或可保社稷不倾。”
“秦汉之势日盛,不可轻视;朝中忠奸混杂,须辨贤愚。凡举棋不定之时,但依疏中所言即可。”
“臣历仕齐三十载,辅周二十春秋,心力交瘁,终至油尽灯枯。”
“今借风寒之机,愿就此长眠。”
“管仲绝笔,再拜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