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之上,风如刀割。
那盏由三百冤魂发丝织就的忆烛,在沈青梧掌心缓缓升起,火光幽蓝,缠绕着细碎的呜咽声,仿佛每一缕火焰都在低语。
它不照亮黑暗,反而吞噬光明,将整片浮石映成一片死寂的灰烬之海。
伪判官立于冥府高台,玄袍翻涌,袖中符印暗动。
他抬手一挥,空中赫然浮现巨大生死簿虚影,金纹缭绕,煞气冲天。
其上墨迹未干,赫然写着:“沈青梧,契约违规,剥夺判官职衔,即刻拘魂归案。”
字字如雷,落于神识,是地府律令最严酷的宣判。
可沈青梧只是冷笑。
她没有后退半步,反而向前踏出一足,踩碎脚下浮石裂缝中渗出的黑雾。
她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判魂笔尖毫不犹豫刺入掌心——鲜血喷涌而出,却未落地,而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洒向审判台中央。
血珠在空中划出九道弧线,如星轨排布,瞬间点燃了台基上的残碑符文。
黑铁棺轰然震颤,棺盖自行掀开一线,一道苍白光影自其中挣扎而出,正是废太子萧承稷!
他脖颈缠着白绫绞索,双目翻白,口鼻溢血,身形虚浮,却站得笔直。
身后七谏臣依次列班,皆身披朝服、头戴冠冕,却无一不是断颈折骨、血染衣襟。
八道亡魂,八种死法,却同一种不甘。
“请景明十年,废太子萧承稷出庭!”沈青梧声音清冷如霜,穿透血河风啸,“作证人。”
伪判官眸光骤缩,冷哼一声:“亡者不得干政,此乃地府铁律!你以私怨搅乱轮回秩序,罪加一等!”
“铁律?”沈青梧仰头,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你们篡改命簿、抹除姓名、将谋杀写成病亡,连清明司的记录都敢逆写……这叫守律?这叫遮羞!”
她指尖一引,忆烛跃至空中,火焰猛地暴涨!
刹那间,时空仿佛凝滞。
画面重现——景明十年四月十七夜,东宫灯火通明,暴雨将至。
二皇子萧衡身披铠甲,腰悬御赐金匕,率禁军破门而入。
他面无表情,手中毒酒递出:“皇兄,父皇有旨,赐你全尸。”
废太子跪坐殿心,衣袍褴褛,目光却如炬:“我没有谋逆……玉玺藏在哪,我根本不知!”
“你不喝,我们便帮你喝。”萧衡冷笑,挥手示意。
两名力士上前按住太子四肢,强行灌药。
太子挣扎嘶吼,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吐出毒液,满口鲜血:“我不是叛臣……我是太子!”
话音未落,白绫已套上脖颈。
画面细致到令人窒息——窗外更鼓敲响三更,雨滴落在琉璃瓦上的节奏分毫不差;太子脚趾因剧痛蜷缩,指甲崩裂嵌入地板缝隙;甚至他临终前最后一眼望向的梁柱雕花,也清晰可见。
这不是幻术,不是虚妄。
这是“真忆显化”——唯有讲述者与聆听者皆信其真,才能突破地府遮蔽的禁忌之术。
断言站在清明台边缘,瞳孔剧烈收缩。
他喃喃道:“不可能……这种术法早已失传,需至亲之血、至恨之念、至诚之言三者合一,才能唤醒记忆本源……她怎么做到的?”
线清却已明白。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决绝光芒:“因为她不是为了赢官司,她是把命搭进去也要让真相活着!”
她毫不犹豫割破指尖,鲜血滴入命纹机核心,十指翻飞,织出一道前所未有的符阵——“共鸣织阵”。
“凡是曾读过《断统纪》的人,无论生死,皆会在识海中听见这段证言。”她咬牙低语,“我要让整个地府,都成为这场审判的见证人。”
命纹丝如蛛网般蔓延,穿透阴阳壁垒,连接无数沉睡的记忆节点。
那些曾翻阅过禁书的阴官、曾听闻过旧案的鬼差、甚至早已转世投胎的旧臣遗魂……他们的意识深处,忽然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
“景明十年四月十七夜,二皇子萧衡亲率禁军入东宫,以‘谋逆’罪名勒令自尽。我拒服毒,遂被白绫绞杀,历时一个时辰。”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进每一个听者的灵魂。
伪判官脸色终于变了。
他猛地抬手,欲灭忆烛——
可就在指尖触及火焰的瞬间,一股无形之力猛然反弹,竟将他的手臂震得微微发麻!
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团幽蓝火焰。
那火,竟能抵抗地府法则?
更诡异的是,哨境内数十名鬼差神情恍惚,有人眼神涣散,有人嘴唇微动,似在回应什么看不见的声音。
一名年轻鬼差突然抬起头,望着虚空,喃喃出声:伪判官勃然变色,袖中符印骤然爆裂,玄袍猎猎如被狂风撕扯。
他五指成爪,凌空一抓,欲将那盏幽蓝忆烛生生掐灭——可指尖尚未触及火苗,一股无形之力轰然反震,竟如撞上九幽铁壁,掌心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虚空中化作焦烟。
“不可能!”他低吼,声音已失了先前的从容,“死人岂能开口?冤魂怎可作证?这是对地府律法的亵渎!”
可回应他的,是越来越多鬼差恍惚中喃喃出声。
“我记得……当年卷宗里确实有挣扎痕迹……可后来全被涂改了。”一名年迈鬼差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页残卷,纸面墨迹斑驳,却仍可见“颈骨断裂,非自缢”几个字眼,他老泪纵横,“我签过勾销令……我以为……那是命令……”
另一名年轻执笔吏突然跪倒在地,手中判笔自行折断,碎片扎进掌心也不觉痛:“我娘死前说她看见东宫起火那天,有人抬着黑棺从侧门出……可清明司记录写着‘病亡’……我……我一直不信她……”
一道道低语汇聚成潮,如阴河暗涌,冲刷着这片本该死寂的审判哨境。
伪判官脸色铁青,怒极反笑:“你们以为真相重要?秩序才重要!没有我们压下这些案子,阳间早已大乱!皇权崩塌,战火连天,亿万生灵涂炭——你们要的‘公道’,只会带来更大的血债!”
沈青梧却仿佛没听见。
她站在血河边缘,风吹起她染血的广袖,身形单薄如纸,眼神却冷得像千年寒铁。
她缓缓转身,面向所有伫立于浮石之上的鬼差、阴吏、巡魂使,一字一句,清晰如刀:
“我知道你们也听过冤魂哭喊,也知道你们签过多少违心勾销令。”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啸,直抵魂魄深处。
“我不求你们帮我——只求你们,别捂住耳朵。”
话音落下,她猛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向忆烛!
轰——!
幽蓝火焰骤然暴涨十丈,如巨龙腾空,火舌席卷天穹,整条忘川水面刹那倒映出三百桩尘封冤案的完整始末!
一幅幅画面在水波中翻滚:宫女被活埋于御花园枯井,喉中断簪未拔;将军战死沙场却被污为叛将,头颅悬挂城门七日;稚童因八字冲帝星遭秘杀,尸身泡在药瓮中三年不腐……每一幕都真实得令人作呕,每一帧都带着亡者临终前的绝望与不甘。
就连清明台上的命纹机也开始自主鸣动,丝线疯长,织出一行猩红大字:
“逆写命簿者,当受万针穿魂之刑。”
而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瞬——
远方冥殿深处,一口尘封千年的青铜巨鼓,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鼓面蒙灰,却隐隐浮现一道裂痕,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正缓缓抬起,欲叩响沉寂已久的鸣冤鼓。
沈青梧望着那遥远的殿影,眸底燃着不属于人间的火。
而高台上,伪判官缓缓抬起手,抹去唇边血迹,眼中再无伪装的威严与公正,只剩一片深渊般的冷漠。
他轻笑一声,声音低哑如锈铁摩擦:
“你以为揭开真相就能救世人?”
周身锁链寸寸崩裂,化作滚滚黑雾,盘旋升腾,竟凝成一条狰狞龙形,缠绕其身,吞吐幽冥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