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尚未散尽,长廊崩塌的余音仍在冥途深处回荡。
沈青梧一步踏出终审之门,脚下碎石如骨屑般四溅。
她身形摇晃,却挺直如剑,仿佛一尊从地狱熔炉中淬炼而出的刑神。
周身缠绕着灰金色的锁链,那并非实体,而是由地府最古老的判律凝成——每一环都刻着湮灭千年的法则残文,沉甸甸地勒进她的皮肉,却又与她的魂魄悄然融合。
额心,一枚逆旋的“判”字缓缓浮现,漆黑如渊,边缘泛着冷金光泽。
它不随血脉跳动,而是在呼吸之间,与天地律令共振。
她成了。
非常之判官。
临时权柄,百年为期,可断三案,逆天改律。
这不是恩赐,是代价堆砌出的认可。
三百桩冤案的痛楚、七千亡魂的哭嚎、三万忠良被抹去的名字,全都化作这一瞬的加冕。
她不是地府选中的执行者,而是以血为契、以怨为薪,硬生生撕开规则裂缝,自己爬上去的审判者。
风止,魂寂。
整个冥途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连忘川河水都凝滞了一瞬,仿佛在等待新秩序的第一声号令。
沈青梧抬手,指尖微动。
一道光幕自虚空展开,正是线清以命纹织就的投影残痕——上面还残留着北疆活埋将士的画面,小兵无声呐喊的嘴型定格在“娘亲”二字。
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九幽:
“第一道谕令:重启景明十年谋逆案,追责所有包庇者,无论生死。”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震颤。
三十六道阴司卷宗库同时开启,封印百年的铁匣轰然弹开,无数伪判文书如枯叶般翻飞升空。
那些曾被勾销的姓名,在空中燃烧成血字,一个接一个浮现——李承勋、赵元朗、韩昭……三十七位朝臣,全因不肯篡改战报,被诬以通敌,满门抄斩。
而此刻,他们的残魂在忘川岸边齐齐抬头,眼窝中燃起幽蓝火焰。
“查。”沈青梧再吐一字。
线清十指疾舞,命纹丝如蛛网铺展,瞬间连接数百条魂脉轨迹。
她面色惨白,嘴角溢血,却咬牙不退:“找到了!崔元衡,清明司前副使,景明十年主审官之一——他亲手焚毁原始供词,替换伪证三十七处,每改一笔,便有一名正直判官被‘静默’。”
“静默库?”沈青梧眸光骤冷。
“是……地府之下,另设囚笼。”线清颤抖着指向冥途极南,“那里关押着不愿同流合污的残魂,他们不能投胎,不能消散,只能看着真相被一层层掩埋……”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虚空中缓步走出。
他披着漆黑判官袍,面容如焦炭般扭曲,双目却亮得骇人,像是两簇永不熄灭的鬼火。
左脸尚存半片旧容,依稀可见当年清明司副使的儒雅轮廓;右脸则完全被烈火吞噬,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崔元衡。
伪判官。
他曾是先帝钦点的执法之臣,掌管阴阳律法,却被地府暗中策反,成为维稳秩序的刀。
“我只是延续了千年的规矩……”他喃喃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北疆若报实情,边军哗变;朝中若翻旧案,政局动荡。地府说——稳定高于公正。所以我烧了供词,杀了证人,封锁了所有声音……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
沈青梧冷冷望着他,眉心跳过一丝讥讽。
“所以你就用三十七条人命,换来一场虚假的太平?用七千将士的活埋,换一句‘疫亡’?”
“那是牺牲!”崔元衡猛然抬头,眼中火焰暴涨,“必要的牺牲!你以为我想这样?可规则不允许动摇!地府需要秩序,人间需要安定,哪怕这安定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那你错了。”沈青梧一步步向前,灰金锁链随之轻响,每走一步,脚下的地面便裂开一道符文沟壑,“规矩不该用人命来维稳。真正的秩序,是从不放过一个恶人,也从不错杀一个忠良。”
崔元衡脸色剧变。
他猛地抬手,袖中抽出一本古旧簿册——封面无字,却隐隐有血纹流动,纸页泛黄如尸皮,边角甚至剥落成灰。
那是……
真正的生死簿原件。
传说中唯有地府最高执掌者才能触碰的至高法器。
“你没有资格审判我。”崔元衡冷笑,指尖已开始勾画符文,“你不过是个借怨气上位的叛逆者。我要宣告你——非法存在。”
空气骤然凝固。
连断言盘坐的身影都猛地睁眼,低喝一声:“不好!”
线清瞳孔紧缩:“他在用生死簿原典启动‘除名仪式’!一旦完成,青梧将被彻底抹去,连魂都不会留下!”
沈青梧却未退半步。
她只是抬起手,掌心那支由万千冤魂执念凝聚的新笔,缓缓指向崔元衡。
笔尖未落,天地已生异象。金光裂空,如天剑斩落。
那道由萧玄策拼尽最后一丝生机掷出的染血玉玺,在半空中轰然炸开。
并非碎裂,而是绽放——无数细密如蛛网的金色纹路自玉玺表面蔓延而出,与沈青梧额心逆旋的“判”字遥相呼应,仿佛两股早已注定交汇的法则之力,在这一刻终于完成宿命般的共鸣。
崔元衡指尖的符文刚刚凝聚至九成,便在那金光触及的瞬间寸寸崩解,如同被烈阳照彻的黑冰,发出刺耳的哀鸣。
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抬头——
“不可能!凡人帝王之令,岂能干涉地府根本律法?!”
可现实不容他质疑。
虚空中,一道前所未有的规则印记缓缓浮现,笔走龙蛇,力透幽冥——
新冥律·壹:凡以冤屈铸权柄者,得代天执罚;凡阻其昭雪者,即为共罪。
字成之刻,三十六阴司卷宗库齐震,封存百年的正统判文自动浮起,环绕此律旋转不息,似在朝拜新生的秩序。
而那些曾被篡改、抹除的姓名残影,竟纷纷脱离伪册,化作点点幽光,汇入碑文之下。
生死簿原件在崔元衡手中剧烈颤抖,尸皮般的纸页上血纹翻涌,最终“咔”地一声,自中间龟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贯穿封面,墨迹溃散如灰。
“我的修为……我的法……”崔元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恐惧与茫然,“我不也是为了秩序吗?为了稳定……为了这该死的太平……”
沈青梧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静,却每一步都在冥途大地上刻下浅浅的符印。
她手中的判魂笔缓缓抬起,笔尖凝聚着万千冤魂未散的执念,冷光流转。
“你错在,把‘秩序’当作遮羞布。”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进崔元衡残破的灵魂深处,“你怕动荡,怕真相撕裂朝廷,怕自己沦为弃子。于是你烧了供词,杀了证人,连同良知一起埋进静默库。你以为你在维稳,其实你只是在杀人。”
笔尖抵住他眉心。
没有怒吼,没有宣判,只有一道简洁至极的裁决落下:
“褫夺令。”
刹那间,崔元衡周身缠绕千年的阴气如潮水倒卷,千年修为、判官权柄、甚至他赖以存在的魂体根基,尽数被抽离。
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身形迅速枯槁,焦炭般的皮肉片片剥落,最终只剩下一缕微弱游魂,瑟缩于地。
就在他倒下的地方,大地无声裂开。
一方石碑缓缓升起,通体如骨玉雕琢,碑面光滑如镜,上书三个古篆大字——
昭冤台·壹
无风自动,泛起淡淡血光。
远处,冥雾尽头,第一缕晨光悄然穿透厚重的阴云,像是久闭天幕被撕开一道缝隙。
微光洒落,正照在萧玄策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气息微弱,胸口几乎不见起伏,可在意识即将沉沦的最后一瞬,唇角竟极轻、极缓地扬了一下。
仿佛用尽了三生力气,他低低唤了一声——
“青梧……”
唯有一座新生的碑,静静矗立于幽冥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