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王庭暗流
亳邑,王宫大殿。
与东陲营的土木结构和汉部落议事厅的质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沉淀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权力与威仪。巨大的殿堂由数十根需要两人合抱的朱漆木柱支撑,柱础是整块雕刻着蟠螭纹的青石。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陶砖,墙壁上绘制着色彩浓烈、叙述亳邦先祖功绩与神话的壁画。
空气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木料、青铜香炉里缭绕的香料以及权力本身的无形压力的气息。
亳王端坐在大殿尽头的九层高台之上,身下是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青铜宝座。他年约五旬,面容瘦削,眼神沉静而深邃,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他并未佩戴过多饰物,仅着一袭玄色绣有繁复金线饕餮纹的丝袍,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整个大殿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台下,分两列站立着亳邦的文武重臣。文官多着丝麻长袍,头戴高冠;武官则身着皮甲,甚至有人穿着珍贵的青铜胸甲,腰佩长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伏于大殿中央的微史身上。
微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尽可能客观、详尽地汇报着他两次出使东陲营的所见所闻。从汉部落营寨的防御工事、战士的精良装备(尤其强调了那能轻易斩断青铜戈杆的“黑色金精神兵”和少数人的“黑色甲胄”),到对方首领不卑不亢的态度,再到那石破天惊的“语言同源”的发现,以及对方主动提出的关于“龙”与“喀喇”的疑问。
每说出一段,大殿内的气氛就凝重一分。尤其是当微史展示出那些记录着核心词汇发音对比的木牍,并亲自用古音吟诵出那几个与汉语极其相似的词汇时,一直沉寂的大殿终于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呼和窃窃私语。
“肃静!”侍立亳王身旁的内侍尖声喝道。
私语声戛然而止,但大臣们脸上的惊疑不定却无法掩饰。
亳王的手指在青铜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嗒、嗒的轻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众卿,有何见解?”
话音刚落,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身着青铜胸甲的武将立刻跨步出列,声如洪钟:“王上!此事有何可议?西边那群蛮夷,不过侥幸得了些犀利兵器,便敢伤我士卒,毁我战车,藐我王威!更兼言语诡异,妄攀同源,实乃包藏祸心!臣请率三千锐士,踏平其寨,夺其神兵锻造之法,将其首领头颅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他是戍卫将军厉,性格暴烈,主战派的代表。
“厉将军此言差矣!”另一名文官模样的老者出列反驳,他是掌管百工的大匠作奚仲,“若其‘金精’锻造之术果真如此神奇,能断铜戈,坚胜青铜,则其价值无可估量!强行征伐,纵能胜之,彼辈必毁其技,或玉石俱焚,我邦岂非徒耗兵力,空无所获?当遣能言善辩者,许以重利,诱其归附,或交易其术,方为上策!”他更看重技术本身。
“归附?交易?”厉将军冷笑,“奚仲大人莫非老糊涂了?观其行事,像是肯轻易归附交易之辈吗?若非心存桀骜,岂敢毁我战车,伤我使者的脸面?唯有雷霆手段,方能令其屈服!”
“厉将军只知打杀!岂不闻‘上兵伐谋’?其既问‘龙’与‘喀喇’,或可从此处着手探其虚实……”一位负责祭祀礼仪的官员插言道。
“探什么虚实!我看他们是故弄玄虚!” “贸然开战,若其‘金精’兵器果真装备全军,我军纵胜,伤亡几何?” “难道就任其坐大,威胁我邦边疆?”
朝堂之上,顿时争论不休,主要分成了主张武力剿灭和主张怀柔获取技术两派,彼此攻讦,互不相让。
亳王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扫过争吵的臣子,最终落在文官队列末尾,一位始终沉默不语、身着陈旧但洁净的白色麻袍的老者身上。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浑浊仿佛常伴青灯古卷,但在那浑浊之下,却偶尔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睿智光芒。他是掌管宗庙古籍、负责解读星象祭祀的大卜偃,地位尊崇但并无实权,平日很少在朝堂上发言。
“偃卿,”亳王忽然开口,打断了众人的争吵,“你精通古史星谶,于此事,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老祭司身上。
偃缓缓出列,向亳王微微一躬,声音沙哑而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回禀王上。老臣于兵戈冶炼之事,一无所知,不敢妄言。”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望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久远的事情:“然,‘龙’之图腾,‘喀喇’之古灾,乃至微史所录之古音……此皆非寻常之物。老臣于宗庙残卷之中,似曾窥得零星记载,模糊提及极久远之前,天地巨变,族裔分流……然年代邈远,语焉不详,多为臆测。”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变得清晰起来,看向亳王:“若西陲之民,果真与我邦古音相合,且知‘龙’与‘喀喇’……则其来历,恐非‘蛮夷’二字可概。其中或牵扯远古秘辛,关乎我邦起源之迷。老臣以为,与其急切刀兵相向或功利交易,不若……先行深究其源,或可得窥失落之历史全貌。”
偃的话,如同在功利与杀伐的争论中注入了一股清流,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关乎文明根源的角度。
朝堂上一时寂静。厉将军面露不屑,奚仲则若有所思。
亳王深邃的眼眸中波澜微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他手指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作为王者,他需要考虑的远比单一的技术或历史更重要。他需要权衡风险与收益,需要维护亳邦的权威,需要掌控一切不确定因素。
良久,他停止了敲击,缓缓开口,声音不容置疑:
“西陲之族,拥利器而倨傲,伤我士卒,损我威严,不可不惩。其兵甲之利,于亳邦大有裨益,不可不取。然,偃卿之言,亦有理,其来历蹊跷,需有所察。”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论: “命戍伯苍舒,整备边军,联合附属聚落,集结兵力,陈兵边境,施以威压。” “另遣一能吏,持本王节杖,再往其营。告知彼等:若肯臣服,献上‘金精’锻造之术为首贡,并岁岁来朝,本王可既往不咎,许其居于边地,为亳邦屏藩。” “若仍执迷不悟……”亳王的声音陡然转冷,“便让厉将军的锐士,去与他们分说吧。”
“至于‘龙’与‘喀喇’,”他看了一眼偃,“便由新使者,伺机探查。偃卿可派一熟知古礼的弟子随行记录。”
命令已下,文武众臣齐齐躬身:“王上圣明!”
一场更大的军事威胁与更深层次的文化试探,即将同时降临东陲营。而亳邦朝堂之下,那因古老同源线索而泛起的暗流,却并未平息,只在权力的压制下,暂时潜藏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