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金石之交,机锋暗藏
驿馆内的空气因前一日的市井窥探而略显凝重,山猫等人带回的信息虽零碎,却拼凑出亳邦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然而,就在绘与勐研判这些情报、思索如何利用大卜偃的暗号之时,一份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正式邀请,被递送到了驿馆。
来者是奚仲大匠作麾下的一名中年工师,身着代表技术官员身份的深青色麻帛袍服,态度客气却带着几分技术官僚特有的矜持。他带来的是一份用朱砂写在木牍上的请柬,言辞颇为文雅,以“闻西土有良工,技艺超绝,尤擅金铁之炼,心向往之,特备薄酒粗器,盼能屈尊一晤,切磋砥砺,共探造化之妙”为由,邀请汉使团中的“工师之首”前往官坊一叙。
邀请的对象直指使团中技术方面的代表——副工师坚手。坚手原是龙城大工师坚手的得意弟子之一,年纪虽轻,却已深得灌钢法、标准化铸造等核心技术的精髓,且性格沉稳,心思缜密,正是应对此种场合的合适人选。
“鸿门宴?”勐听完绘的转述,眉头立刻锁紧,手按上了刀柄,“那奚仲是亳邦掌管百工的大匠作,必是为套问‘金精’之秘而来。坚手能应付吗?”
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未必是宴无好宴,但定然是宴无好宴。直接拒绝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怯懦,更易引来猜忌。既然对方以‘切磋技艺’为名,我们便以‘技艺交流’应对。叮嘱坚手,只展示成果之‘奇’,绝不透露工艺之‘秘’,多听少说,尤其关于炉温、燃料、具体配比等关键,务必守口如瓶。若能反过来窥得亳邦青铜铸造的一些虚实,便是意外之喜。”
坚手接到命令后,并无惧色,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技术者见到同行时的兴奋与好胜心。他仔细挑选了几样带来的“样品”:一柄与进献亳王那柄同批出炉但形制不同的钢短剑、几件标准化的青铜箭簇(其形制、重量几乎完全一致)、一把硬度极高的钢制锉刀,以及一小块用来演示的、未经锻打的粗糙钢坯。
次日,坚手带着一名充当助手的年轻学徒,跟随前来引路的工师,穿过了戒备森严的宫城区,来到了位于城北的亳邦官营作坊区。
与市井的喧嚣杂乱不同,这里秩序井然,但空气更加灼热和污浊。巨大的夯土工棚连绵成片,数以百计的工匠在其间忙碌,号子声、捶打声、陶范崩裂声、鼓风声交织成一曲宏大而单调的工业交响。浓密的黑烟从无数陶制烟囱中冒出,将天空都染上一层灰霾。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炭火味、金属熔炼特有的腥气以及汗水的酸味。
奚仲的“官廨”位于一片相对独立的院落内,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陈列馆兼小型试验场。墙上挂着各种青铜工具的图纸(绘在鞣制的皮革上),地上堆放着各种矿石样本、陶范残片、失败或半成品的青铜器。奚仲本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双手粗糙布满老茧与烫伤疤痕,穿着一件沾满烟灰和金属粉末的旧袍子,看上去更像一个资深匠人而非高官。
见到坚手,他并未过多寒暄,目光直接落在了坚手带来的那个皮囊上:“贵使远来,奚某冒昧相邀,只为一睹西土奇技,还望不吝赐教。”语气直接,充满了技术者的迫不及待。
坚手依礼回应:“大匠作言重了。敝部小技,偶有所得,不敢当‘奇技’之名,正需向亳邦博大精深之铸造术请教。”
交锋自此开始。奚仲首先展示了亳邦的成就:一套纹饰繁复、器形雄浑的青铜礼器,其上的饕餮纹、云雷纹纤细清晰,堪称鬼斧神工;一柄长达近一米的青铜巨剑,剑身宽厚,需双手持握,展示了亳邦在大型青铜器铸造上的卓越能力;还有一批新铸的青铜箭簇,虽然形制略有差异,但也能看出其在标准化生产上的努力。
坚手认真观看,适时发出赞叹:“纹饰精美,器形规整,尤其是这大型铸件,控制浇铸温度与速度需极高技巧,敝部远不能及。”他这话半是客气,半是真心,亳邦在复杂青铜礼器铸造和大型化方面的经验,确是汉部落暂时欠缺的。
轮到坚手展示。他首先拿出那几枚标准化箭簇,与亳邦的箭簇并排放在一起。“敝部愚见,军国之器,首重齐一。箭簇如此,方可保证射程准头无差。”他带来的箭簇,无论是重量、尺寸还是重心,几乎分毫不差,远胜亳邦产品。
奚仲眼中精光一闪,拿起两枚箭簇仔细对比掂量,眉头微蹙:“如此一致…非模范极精不可为。贵部所用之范,是石范?泥范?还是…”他试图切入工艺细节。
坚手微笑避答:“乃先师所传秘法,晚辈只知使用,不知其深奥原理。究其根本,无非‘用心’、‘管控’四字。”他将话题引向了管理层面。
接着,他拿出了那柄钢短剑和那把钢锉刀。这一次,他没有做砍断铜戈的演示,而是将短剑递给奚仲:“请大匠作品鉴。”
奚仲一入手,脸色就微微一变。那重量、那质感、那隐含的锋芒,与他所知的任何铜锡合金都截然不同。他手指用力弹了一下剑身,发出的声音清越悠长,带着一种铜器绝没有的刚性。他又拿起那把钢锉刀,在自己带来的一件青铜器残件上轻轻一锉,立刻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而锉刀本身几乎无损。
“此物…此物…”奚仲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痴迷与狂热,“非铜非锡,亦非已知任何金类…坚手工师,此乃何物?以何法炼就?炉温几何?用何种炭?添加何物?”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般砸来,身体前倾,几乎要抓住坚手的手臂。
坚手后退半步,依旧保持礼貌的微笑:“此物我部称之为‘钢’,乃偶然所得,具体炼制之法,乃部族最高机密,非晚辈所能知。只知过程极其艰难,百炼难得其一,失败之作甚多。”他拿起那块粗糙的钢坯,“此即未成器之粗坯,可见其貌不扬,须千锤百炼,方得利器。”
他将工艺的神秘性和难度无限拔高,既满足了对方的部分好奇心,又堵住了进一步追问的可能。
奚仲捧着那块冰冷的钢坯,如同捧着绝世珍宝,反复摩挲观察,嘴里喃喃自语:“百炼…千锤…莫非是反复折叠锻打?需极高炉温…非寻常木炭所能及…莫非用了某种‘石炭’?或添加了特殊矿粉?”他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几乎忘了身旁的坚手。
坚手乐得清静,目光快速扫过奚仲工作台上的各种图纸和样品,默默记下一些感兴趣的细节,比如亳邦似乎正在尝试的一种多层复合青铜剑的结构草图。
良久,奚仲才从痴迷中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坚手:“贵部技艺,确乃神乎其技。奚某佩服。却不知…此等‘钢’器,产量几何?可能…交易?”他终于露出了最终意图。
坚手摇头,语气遗憾:“产量极低,仅够首领近卫及功勋战士配备少许,实难用于交易。此番进献大王之礼,已是竭尽所能。”他将稀缺性再次强调。
一场原本可能充满机锋刺探的“切磋”,最终在奚仲对“钢”的无比痴迷和坚手滴水不漏的防守中结束。奚仲得到了近距离观察“金精”实物的机会,满足了部分好奇心,却也被勾起了更强烈的渴望和更深的技术焦虑。而坚手,则成功展示了肌肉,守住了秘密,并窥得了亳邦青铜工业的一些优势和正在努力的方向。
返回驿馆的路上,坚手看着亳都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心中暗忖:亳邦的工匠技艺精湛,组织庞大,但似乎被传统和等级束缚了手脚。而汉部落的技艺,则充满了野性的生机和实用的创新。这或许就是两个文明最根本的差异。
技术领域的暗战,第一回合,汉部落凭借降维打击式的技术代差和充分的准备,稍占上风。但坚手明白,奚仲和亳邦绝不会就此罢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