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城中央广场,此刻已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悬挂着“辩天道明格物,论古今鉴兴衰”的巨幅横幅。台下,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引颈以待。这便是嬴政亲许、典客司主办的“天道与格物”大辩论之现场。阳光刺破云层,照耀着广场上每一张或期待、或疑虑、或激动的面孔,也照见了这场关乎文明走向的思想交锋。
高台左侧,以腹朜为首的格物院代表及支持者正襟危坐,身旁摆放着新式织机模型、改良稻种标本,甚至还有一小台冒着蒸汽的微缩锅炉,以实物彰显“格物”之力。右侧,则是以那位“求真居士”为首的质疑者们,他们面前没有器物,只有堆积如山的古籍经典,散发着厚重的墨香。
张良作为主持,立于台前,声音清越,传遍全场:“今日之辩,不为胜负,只为明理。望诸位各抒己见,以理服人,勿作人身攻讦。请!”
“求真居士”率先发难,他拂袖起身,指向那台微缩锅炉,声情并茂:“诸位请看!此物借水火之力,驱动铁轮,看似巧妙,然其轰鸣作响,黑烟滚滚,岂非扰了天地清静,坏了山川秀美?《道德经》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此等机巧之物,正是乱人心智,引人堕入物欲之渊薮!长此以往,人将不人,与器械何异?!”
他言辞恳切,引经据典,瞬间引起了台下不少崇尚“清静无为”者的共鸣,纷纷点头称是。
腹朜缓缓起身,神色平静,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走到那台锅炉前,亲手添了一块煤,蒸汽愈发有力,带动轮轴飞转。“居士忧心天地清静,心系人伦纲常,其情可悯。”他声音沉稳,“然,老夫请问,若无此‘机巧之物’提水灌溉,关中平原万亩良田,何以对抗去岁大旱?若无格物院改良织机,帝国万千子民,何以在寒冬得享暖衣?若畏惧‘五音’而弃钟鼓,我华夏礼乐何以传承?”
他目光扫过台下:“格物,非是纵欲,乃是求生,是发展!认识天地运行之理,运用其力以利万民,此方是顺应天道,而非违背!若一味固守陈旧,畏缩不前,则我华夏文明,与那些湮灭于历史长河、只因一场天灾便断绝传承的古国,又有何异?!”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许多人心中。台下不少工匠、农夫出身者感同身受,纷纷叫好。
东海,“归墟”秘室。
水镜之上,正实时投射着启明城广场辩论的景象。听着腹朜铿锵有力的反驳,“求真居士”一方似乎落了下风,公输残气得直跺脚:“废物!连个老工匠都说不过!”
沈无咎却神色不变,轻轻摇动着手中的酒杯:“急什么?辩论,从来不是靠道理赢的。”他看向静立一旁的“暗星”,“先生,该你落子了。”
“暗星”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温和,他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对着说了几句。片刻之后,辩论现场,异变再生。
台下人群中,一名看似普通的老农突然嚎啕大哭,捶胸顿足:“你们说得轻巧!可俺家的地,用了那新犁之后,头年是增产了,可第二年就板结了!还有那新肥料,烧死了俺的苗!你们格物院赔俺的收成!赔俺的血汗!”他声泪俱下,情真意切,顿时引来一片同情。
紧接着,又有一名自称是“被新工坊排挤失业”的工匠,愤怒地控诉格物院技术推广导致他们这些传统手艺人丢了饭碗,生活无着。
这些看似个体的、悲惨的遭遇,经过巧妙的安排和放大,瞬间将辩论从“天道伦理”的空中楼阁,拉回到了“柴米油盐”的现实困境。质疑的声浪再次高涨,甚至开始有人呼喊“停止格物,恢复旧制”!
高台上,腹朜等人面对这些具体而微的“控诉”,一时难以逐一辩驳,场面陷入被动。
白虎殿,静室。
嬴政与张良、范增(通过投影)也在关注着这场辩论。
“果然来了。”张良面色凝重,“沈无咎避实就虚,不再纠缠大道理,转而攻击技术推广过程中的具体问题和社会成本,煽动底层民众的不满。此招更为阴险,也更难应对。”
范增的投影抚须沉吟:“此乃‘以点破面’之策。个别案例被放大,足以掩盖整体受益的事实。民心如水,易扰难静啊。”
嬴政静静地看着水镜中那混乱的场面,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面孔,眼神深邃。他并未动怒,反而像是在观察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告诉腹朜,”他忽然开口,“不必纠缠于个案真假。让他问在场的,以及天下所有民众三个问题。”
辩论高台之上,正当“求真居士”一方以为得计,台下群情汹涌之际,腹朜接到了来自白虎殿的指示。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音如同洪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且静一静!”
广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这位墨家巨子。
“老夫代表格物院,亦代表联邦,只问在场,以及天下百姓三个问题!”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声震四野:
“第一问!若无格物院改良医术,研制新药,近年来肆虐南方的‘瘴疠之疾’,诸位家中,可有多出几分存活之希望?!”
台下顿时一静,许多来自南方的民众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可能存在的药包,沉默了。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如炬:
“第二问!若无格物院兴修水利,改良河工,去岁黄河汛期,沿岸数百万生灵,可能如今天这般,安然在此辩论,而非流离失所,家园尽毁?!”
此言一出,来自黄河沿岸的民众纷纷动容,回想起那安稳度过的汛期,与以往提心吊胆的日子对比鲜明。
最后,腹朜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第三问!若无格物院孜孜以求,提升国力,我联邦今日,可能安稳坐于此地,从容辩论天道格物?还是早已如昔日六国,沦为北方胡骑铁蹄下的焦土,或是东海商会这等豺狼肆意掠夺的羔羊?!”
“这三问,无关天道,只关生死!只关存亡!”
“请诸位,扪心自答!”
三问如雷,轰然炸响在每个人心头。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情绪,在关乎生存、家园与尊严的赤裸现实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广场之上,陷入了长久的、针落可闻的寂静。许多人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
“归墟”秘室内,水镜前的公输残脸色铁青,柳惊鸿颓然坐倒。他们知道,这凝聚了“暗星”心血的舆论攻势,被嬴政这釜底抽薪的三问,彻底瓦解了。
沈无咎看着水镜中那寂静的广场,看着那些陷入沉思的民众,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才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民心…终究是趋利避害的。”他轻轻说道,听不出失望,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嬴政抓住了根本。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暗星”微微躬身,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勉强:“是在下失策,低估了对方直指核心的能力。”
“无妨。”沈无咎摆了摆手,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看到了那座屹立不倒的启明城,“思想之战,本就是一场漫长的拉锯。一次失利,不代表满盘皆输。”
他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深沉难测:
“既然阳光下的手段效果不彰…”
“那么,就让阴影,来得更浓重一些吧。”
“传令下去,启动‘夜枭’计划。我们要让联邦的每一个角落都明白…”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有些恐惧,远比道理,更能深入人心。”
秘室之内,刚刚因辩论失利而低沉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更加诡谲、更加危险的阴谋气息所取代。思想交锋的帷幕暂时落下,而一场更加黑暗、更加不择手段的暗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