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天气真正转凉。
晨起时阶前已见薄霜,庭院里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风一过,便簌簌落下,铺满一地绚烂。
贡院纵火案的调查似乎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三爷”的身份成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底后再无声息。
前朝因秋闱临近而愈发紧绷的气氛,也悄然蔓延至后宫,连平日最爱串门说笑的妃嫔们也安静了不少,各自待在宫中,透着几分观望的谨慎。
明曦宫内却依旧是另一番光景。
阿瑞自中秋宴后,仿佛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那日蹴鞠玩得尽兴,太子二哥虽不苟言笑,却意外地有耐心,陪他踢了许久。
回来后,他便对各种游戏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这日晌午过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
阿瑞不肯午睡,拉着两个小伴读,又在院子里折腾开来。
这次玩的却不是蹴鞠或木偶,而是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胡旋舞”。
“要这样!转圈圈!快快的!”
阿瑞自己先张开小胳膊,笨拙地原地旋转起来,试图模仿记忆中宴会上舞姬那疾风般的舞姿。
可他年纪小,平衡不佳,转不了几圈就晕头转向,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谢临和陆知言哈哈直笑。
“殿下,不是这样的!”陆知言活泼,也跟着学,结果摔作一团。
陆知言文静些,只在一旁抿着嘴笑,偶尔被阿瑞拉着手强行加入,转得小脸通红,发髻松散。
多嘴在廊下看得兴奋,扑棱着翅膀尖叫:“转圈圈!晕啦!笨!”
蔺景然原本在廊下做着针线,给阿瑞的一件秋衣缝扣子,见孩子们玩得热闹,也不由放下活计,含笑看着。
见他们摔作一团傻笑的模样,确实有趣,连带着因前朝之事而略显沉闷的心绪也松快了不少。
“娘娘,”挽风在一旁一边给她理着丝线,一边笑道,“瞧殿下玩的,可真热闹。这胡旋舞可不是谁都能跳的,得有真功夫才行呢。”
“不过是孩子们玩闹罢了。”蔺景然轻笑,目光却跟着那三个小小的、努力旋转的身影,觉得这秋日午后的时光,也因此变得鲜活起来。
看着看着,她忽然也起了点兴致。这深宫秋日,除了看景、读书、做针线,似乎也确实该给自己找点乐子。
她想了想,吩咐春桃:
“去小厨房问问,新收的桂花糖腌得怎么样了?
若是好了,取些来,再备些糯米粉、芝麻馅儿。
本宫想让小厨房做些桂花汤圆来吃,应时应景。”
春桃笑着应声去了。自家娘娘虽怕麻烦,但在吃食上偶尔来了兴致,却是十分乐意琢磨些时令小点。
挽风则眼睛一亮,提议道:
“娘娘,御花园东南角那几棵老银杏,这会儿叶子怕是全黄了。
金灿灿的落了一地,厚得像毯子,好看得紧!
您若是嫌闷,不如去那边走走?
奴婢还听说,贤妃娘娘宫里的小宫女们今早还去收了银杏果,说是要做什么白果羹呢。”
赏银杏,捡白果?这倒有点野趣。
蔺景然被说得心动,左右无事,便点头道:“也好。等本宫做完这几个汤圆,便去走走。”
不多时,春桃取了材料回来。蔺景然净了手,真的挽起袖子,在小厨房里和面调馅,包起了汤圆。
她手艺不算顶好,但做的细致,圆溜溜的汤圆裹着桂花糖的甜香,一个个摆放在白玉盘里,瞧着倒也诱人。
阿瑞和伴读们玩累了,跑进来瞧见,又嚷嚷着要吃。
蔺景然便先给他们煮了一小碗,看着三个小家伙吃得香甜,嘴角沾着芝麻馅儿,心里那点满足感便油然而生。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乐趣。
用了些汤圆,歇息片刻,蔺景然便带着春桃和挽风,信步往御花园东南角走去。
果然如挽风所说,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已是满树金黄,秋风拂过,叶片如蝶纷飞,缓缓坠落。
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行走其上,柔软而静谧,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光斑跳跃,美得如同画卷。
已有几个低位嫔妃带着宫人在远处游玩嬉笑,见了她来,忙收敛行礼。
蔺景然示意她们不必多礼,自寻了处干净的石凳坐下,欣赏这秋日盛景。
春桃和挽风则笑着去捡拾那些形状完好的金黄叶片,说是回去可以夹书里做书签,或是贴起来作画。
正闲适间,却见小径另一端,贤妃云照梨也带着宫女款款而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碧色秋装,披着鹅黄色披风,在这金黄的背景映衬下,更显娇柔。
“颖妃姐姐也在呢。”云照梨笑着走近,声音柔媚,“真是好兴致,也来赏这银杏秋色?”
“贤妃妹妹。”蔺景然微笑颔首,“是啊,在宫里闷着也无趣,不如出来走走。听说妹妹宫里收了白果?”
“可不是嘛,”云照梨在她身旁坐下,示意宫女将提着的小篮子上前,里面果然是些饱满的白果。
“让她们收了些,打算试着做点白果羹,也不知成不成。姐姐若是喜欢,待会儿我让人送些去明曦宫。”
“那便先谢过妹妹了。”
蔺景然笑道。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秋景、吃食。
云照梨摇着团扇,目光扫过远处嬉笑的低位嫔妃,忽然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带着点惯有的、仿佛不谙世事的担忧。
“说起来,这几日前朝似乎安静了些?
秋闱眼看着没两天了,贡院那案子……也没听着什么动静了?
真叫人心里不踏实。”
蔺景然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淡然。
“陛下和柳丞相、蔺少卿他们自有主张。咱们在深宫之中,听着风就是雨,反倒徒增烦恼。不如赏赏景,吃吃羹,图个清静。”
云照梨拿团扇掩着唇笑:“姐姐说得是。是妹妹杞人忧天了。”
她话锋一转,“只是这安静,总让人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似的……哎,瞧我,又胡说八道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略显喧哗的说笑声传来。
循声望去,竟是十二公主郗瑶,带着几个宗室里的郡主县主,也来了这边。
她们显然更活泼,见了这满地黄叶,竟欢呼着跑进去,学着胡旋舞的样子旋转起来。
裙摆飞扬,带起无数金叶,笑声清脆如银铃。
“你们慢些!仔细摔了!”
云照梨看得忍不住出声提醒,语气里却带着笑意。
郗瑶转得晕乎乎地停下,看见蔺景然和云照梨,忙过来行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
“颖妃娘娘,贤妃娘娘!你们也来看叶子呀!这地方真好玩!像下了金子雨一样!”
她这话语天真,逗得众人都笑了。
蔺景然看着她活泼的模样,心想若是后宫众人都如十二公主这般心思简单,或许也能少许多烦恼。
又坐了一会儿,蔺景然便起身告辞,带着捡了不少银杏叶的春桃挽风回了明曦宫。
傍晚时分,贤妃宫里果然派人送来了一个小炖盅,里面是熬得香甜软糯的白果羹。蔺景然尝了,味道竟很不错。
她让春桃也给阿瑞和伴读们分食了,小家伙们都很喜欢。
晚膳时,郗砚凛没有来。张德海来传话,说是陛下仍在思政殿与重臣议事,晚膳就在那边用了。
直至夜深,蔺景然都准备歇下了,才听到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他竟是又来了。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秋夜的寒意,眼底有细微的血丝,显然今日议事实在劳神。
“陛下。”蔺景然起身相迎,替他解下披风,“可用过膳了?可要再用些宵夜?”
“用过了。”他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径直走到内殿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
蔺景然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他接过,并未喝,只是握在手里暖着,闭目养神。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更漏声声。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蔺景然身上,忽然问:“今日……都做什么了?”
蔺景然便简单说了说做汤圆、赏银杏、遇到贤妃和十二公主等事,语气平和,只当是闲话家常。
他静静听着,当听到她描述那银杏落叶如金毯、十二公主旋转玩闹时,紧绷的神色似乎微微缓和了些,眼底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向往。
“银杏……确是秋日一景。”
他低声道,“朕也许久未好好赏过了。”整日困于政务、奏折、阴谋算计之中,这等闲趣,于他已是奢侈。
“陛下为国事操劳,辛苦了。”蔺景然轻声道。
郗砚凛抬眼看着她,烛光下,她眉眼柔和,神色安宁,与这殿内温暖的灯火、空气中隐约残留的桂花甜香,共同构成了一幅静谧温馨的画面。
他忽然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手臂环着她的肩,将头轻轻靠在她颈侧。
蔺景然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疲惫和紧绷。
“就这样待一会儿。”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倦意。
她没有说话,任由他靠着。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带着茶香和一丝冷冽。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树欲静而风不止……朕给了机会,有些人,却未必肯要。”
蔺景然心中了然。他指的是科举案,指的是那些可能牵扯其中却依旧心存侥幸、负隅顽抗的人。
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嘲讽,又有点无奈:“有时候,朕倒羡慕阿瑞……一副木偶,一片黄叶,便能那般开怀。”
蔺景然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酸涩?还是同情?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一份对简单快乐的渴望。
她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郗砚凛身体似乎更放松了些,环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
两人便这样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和窗外细微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