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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王小明第一次把偷来的橘子塞给邓鑫元时,橘子皮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晨光刚漫过操场边的堰塘,塘面上的绿沫子被风吹得打旋,王小明的布鞋上沾着新鲜的泥,显然是刚从郭家镇的果园里钻出来。

“拿着,郭家镇老李家的,甜得很。”王小明咧着嘴笑,门牙缺了半颗——那是去年爬学校后山的老槐树掏鸟窝摔的,至今说话还漏风。他家在郭家镇开预制板厂,爹是镇上出了名的能人,买了辆嘉陵摩托车,是方圆十里头一份。可王小明偏不爱读书,课本崭新得像没开封的糕点,却能把学校周围谁家的桃树挂果了、谁家的甘蔗甜了摸得门儿清,连九岭山深处的野枣林都找得到。

邓鑫元捏着橘子,指尖很快被渗出的汁水浸得发黏。他知道王小明总偷东西,有时是稻田里的甘蔗,嚼得嘴角流甜汁;有时是农户晒在屋檐下的红薯干,硬得能硌掉牙。但他从没拒绝过——在这顿顿喝堰塘水、啃玉米饼的地方,那点甜像救命的糖,能让昏沉的脑子清醒半晌。

“你咋不自己吃?”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橘子,橘瓣上的白丝络缠在指尖,像团细小的网。阳光透过橘瓣照进来,能看见里面饱满的果粒,闪着琥珀色的光。

“我爹昨晚给我带了桃酥。”王小明往嘴里塞了瓣橘子,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用袖子一抹,“再说,你帮我补数学,这点东西算啥。”上周模拟考,他的数学破天荒考了五十分,拿着卷子在堰塘边跳了三圈,溅起的泥点把蓝布褂子染成了花的。

邓鑫元的心颤了颤。王小明的数学总在二三十分徘徊,作业本上的红叉比字还多,却总在他被水泥厂子弟起哄时,梗着脖子站出来:“邓鑫元惹你了?他做的题你看得懂?”有次刘磊仗着爹是厂长,把邓鑫元的数学卷子撕了,王小明抓起刘磊的搪瓷饭盒就往地上砸,然后追着他绕操场跑了三圈,最后两人滚在泥地里打架,脸上糊着黑泥,被教导主任袁志国抓去办公室罚站。

“袁秃子的手电筒又照你床了?”王小明突然凑近,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只偷东西的松鼠。

邓鑫元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橘子皮。教导主任袁志国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后脑勺上剩的几缕头发总梳得油亮,贴在头皮上像片潮湿的苔藓。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灰中山装,裤腰勒得老高,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裤。每天熄灯后,他的手电筒光就像探照灯,从寝室窗户的铁栏杆缝里扫进来,谁要是翻身动静大了,准被他在窗外吼一句:“睡踏实点!明天不想上早操了?”

“他今早又把肖雅琴从被窝里薅起来了。”王小明挤了挤眼,嘴角的橘子汁亮晶晶的,“听说肖雅琴睡觉不穿衣服,袁主任掀被子时脸都白了,跟庙里的菩萨似的。”

邓鑫元没接话,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他见过袁主任查寝的样子,冬天天不亮就站在寝室门口,军绿色的大衣上落着雪,谁赖床他就伸进手掀被子,边掀边骂:“年轻人骨头嫩?我当年在部队,零下二十度照样出操!”有次他发烧没上早操,趴在课桌上发抖,袁主任端着碗姜汤闯进教室,粗粝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捏着他的下巴硬逼着喝下去。姜汤辣得他眼泪直流,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煤炉。

可那天下午,女生宿舍楼突然炸了锅。肖雅琴站在楼下的泡桐树旁哭,蓝布褂子的袖子被眼泪浸得透湿,她边哭边喊:“他就是故意的!今早天还没亮,他闯进我们寝室,看见我没穿衣服,不仅没退出去,还伸手来接被子!”她的哭声尖得像指甲刮玻璃,引得路过的同学都围了过来,“我们女生凭啥被他看?他就是老流氓!”

十几个女生举着扫帚和拖把堵在教务处门口,喊着“袁志国滚出去”“还我们公道”。扫帚上的麦秆被风吹得乱飞,有个女生把袁主任晒在门口的布鞋扔到了堰塘里,布鞋浮在绿沫子上,像只翻白的死鱼。

邓鑫元路过时,正撞见这混乱的场面。他看见袁主任蹲在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背驼得像座小山,手里攥着那只旧手电筒,黑色的光筒上掉了一大块漆,露出里面的铁皮。有女生往他身上扔泥巴,他也不躲,只是低着头,后脑勺的白发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疼。

“他不是那样的人。”邓鑫元突然对身边的张建军说,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人群里格外清晰。张建军刚买了支冰棍,正舔得津津有味,闻言愣住了。

张建军撇撇嘴,冰棍水顺着手指滴在地上:“男女授受不亲,他一个大男人,还是主任,咋能随便进女生寝室掀被子?肖雅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总不能是瞎编的。”

邓鑫元没说话,只是想起上个月暴雨,女生宿舍楼漏雨,袁主任踩着梯子爬上屋顶修瓦片,裤脚全湿透了,下来时还笑着说“这点雨算啥,当年在部队抗洪,比这大多了”;想起他总把自己的馒头分给家里穷的学生,说“我这把年纪了,少吃口饿不着”;想起他给发烧的学生买药,自己走路去镇上,省下车票钱买了两斤水果糖,分给班里的同学……

他咬了咬牙,突然往女生堆里挤。被踩掉的布鞋陷在泥里,他也没顾上捡,只是梗着脖子喊:“袁主任是怕肖雅琴着凉!他不是故意的!”

“你个男生懂啥!”一个高个子女生猛地推了他一把,邓鑫元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进堰塘,“没安好心!是不是想帮你们男人说话?”

“就是!肯定没安好心!”人群里炸开一片附和声,有人把烂掉的红薯往他身上扔,砸在他的蓝布褂子上,留下块褐色的印子。

混乱中,邓鑫元看见田晓梅站在人群后,手里还攥着那本《声乐入门》。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辫梢的红头绳垂在胸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她没说话,只是望着袁主任佝偻的背影,眼神里有困惑,也有不忍,像蒙着层九岭山的雾。

袁主任突然站起身,手里的手电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拍了拍中山装的前襟,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都散了吧。”他弯腰捡起手电筒,光筒磕在台阶上,又掉了块漆,“我袁志国在温泉中学待了二十年,是不是流氓,你们心里清楚。”

女生们的喊声渐渐小了,举着的扫帚慢慢放了下来。袁主任往女生宿舍楼走,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拖着座山。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看了邓鑫元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感激,也没有愤怒,只有种说不清的疲惫,像落尽了叶子的泡桐树。

邓鑫元站在原地,裤脚还沾着泥。田晓梅慢慢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声乐入门》,轻声说:“袁主任去年冬天,帮我把掉进堰塘的课本捞了上来,自己冻得发了三天烧。”

风掠过堰塘,带着股腥气。邓鑫元望着袁主任消失在宿舍楼门口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的橘子皮涩得发苦,像含了口九岭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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