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高三上期的阳光烈得晃眼,把温泉中学的塑胶跑道晒得发软。邓鑫元的白色运动鞋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印子,抬脚时还带着点黏腻的阻力。他扶着操场边的铁栏杆大口喘气,喉咙里像塞了团干硬的棉花,又干又疼——刚才的800米测试,他跑了3分10秒,又比及格线慢了15秒。体育老师皱着眉说,再这样下去,高考体育加试肯定要吃亏。
“别歇了,再来两组高抬腿,每组一分钟。”谭云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转着银色的秒表,军绿色的运动服后背被汗水浸得发深,像洇开的墨渍。谭云喜体育好,800米能轻松跑进2分30秒,每次训练都主动留下来帮邓鑫元补短板。
邓鑫元踢了踢腿,膝盖处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帮家里搬玉米时摔的,没养好就返校了,一剧烈运动就隐隐作痛。他的目光越过谭云喜的肩膀,不自觉落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田晓梅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本语文书,却没怎么翻页,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往跑道这边瞟。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衬得皮肤格外白,辫子上系着的浅粉色丝带被风掀得轻轻飘,像只停在枝头的蝴蝶,晃得人心里发颤。
“看啥呢?魂都飞了。”谭云喜用秒表壳轻轻敲了敲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跃,“那不是田晓梅吗?我看她好像一直在看这边,该不会是看你吧?”
邓鑫元慌忙收回目光,耳朵瞬间发烫,心脏跳得像要撞开胸膛。他含糊地“嗯”了一声,赶紧双手叉腰做起高抬腿,动作却有些僵硬。幅度不大的抬腿动作,却引得香樟树下传来细碎的笑声——田晓梅正捂着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邓鑫元知道她在笑什么:上周训练蛙跳时,他没注意脚下的小石子,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疼得龇牙咧嘴,是田晓梅跑过来扶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时,两人都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
训练间隙,谭云喜从书包里掏出两瓶冰镇汽水,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他递一瓶给邓鑫元,水珠滴在邓鑫元手背上,凉丝丝的,瞬间驱散了些燥热。“跟你说个事。”谭云喜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盯着自己的白色运动鞋——鞋带松了都没察觉,手指还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啥事?这么神秘。”邓鑫元拧开瓶盖,“滋滋”的气泡声在耳边炸开,带着橘子的甜香。
谭云喜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抬起头看着邓鑫元:“我喜欢田晓梅。”
邓鑫元手里的汽水瓶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愣住了,脑子里像被塞进一团乱麻,嗡嗡作响。他想起上周田晓梅塞给他的数学笔记本里,夹着张画着两只依偎的小鸟的信纸,纸角还画了朵小小的太阳花;想起她总说他训练后脸色不好,特意从家里带了红糖,泡在保温杯里给他送来,说“喝了补气血”;想起每次晚自习,她都故意坐在他斜前方,偶尔转头问他题目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这些藏在细节里的心意,谭云喜显然一无所知。他正眼巴巴地望着邓鑫元,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像个等待裁判打分的运动员,连呼吸都带着点紧张。
“你……”邓鑫元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告诉谭云喜田晓梅的心思?可谭云喜眼里的欢喜那么真切,那样说似乎太残忍,会浇灭他所有的期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帮他出主意?又觉得对不住谭云喜,像是在瞒着他什么。惊讶过后,涌上心头的是说不出的无奈,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谭云喜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忐忑,“我准备写封信给她,就说……就说觉得她上次文艺汇演唱的《甜蜜蜜》特别好听,想跟她做朋友。”他挠了挠头,脸颊泛起红晕,连耳朵尖都红了,“你文笔好,到时候写好了,你帮我看看呗?别让她觉得我太傻。”
邓鑫元再次望向香樟树下的田晓梅,她正低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头发被风拂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他突然想起,这段时间训练时,谭云喜总爱往香樟树下瞟;想起他昨天特意穿了件新洗的白衬衫,还偷偷问自己“会不会太皱”;想起刚才看见田晓梅时,他眼里瞬间发亮的光——原来这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全是谭云喜藏不住的心事,只是这份心事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盲点,不知道田晓梅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我……我帮你看看。”邓鑫元把汽水往谭云喜手里一塞,声音有点发紧,指尖还带着点发凉的汗。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对不对,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像被风吹乱的书页。
那个晚上,邓鑫元在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上铺的谭云喜借着床头的小台灯写着什么,笔尖划过信纸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他知道,那是谭云喜写给田晓梅的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少年人纯粹又热烈的欢喜,却不知道这份欢喜,从一开始就可能落错了地方。邓鑫元盯着天花板,眼前一会儿闪过田晓梅递红糖时的笑容,一会儿闪过谭云喜期待的眼神,心里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难过得厉害。
天亮时,邓鑫元盯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做了个决定:以后不再去清江河唱歌了。以前,他总爱放学后去清江河畔的草地上唱歌,田晓梅偶尔会跟着去,坐在他旁边听,两人偶尔聊聊天,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甜。可现在,他不能再这样了。
从那天后,田晓梅晚自习时想坐他旁边的空位,邓鑫元总会提前把书包放在空位上,假装没看见她的目光;她托同桌问他数学题,他皱着眉说“这道题我也没弄懂,你问问老师吧”;甚至在走廊里遇见,他都赶紧低头,匆匆走过,像没看见她似的,连句“你好”都不敢说。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刻意,可他只能这么做——他不想让谭云喜难过,也不想让田晓梅误会。
田晓梅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有次她在食堂排队打饭,远远看见邓鑫元排在前面,刚要笑着打招呼,就看见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了另一排队伍,还特意背对着她。她站在原地,手里的不锈钢餐盘晃了晃,菜汤差点洒出来,打菜的阿姨喊了两声“同学,要什么菜”,她才回过神,眼眶瞬间就红了,随便指了个青菜,就低着头找了个角落坐下,连饭都没怎么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晓梅渐渐不再主动找邓鑫元,两人像是变成了普通同学,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再没了以前的亲近。而谭云喜,最终也没把那封信送出去——有次他拿着写好的信,在教室门口犹豫了半天,看见田晓梅独自坐在座位上发呆,眼神里带着点落寞,最终还是把信塞回了书包,没敢上前。后来他跟邓鑫元说:“算了,还是等高考完再说吧,别耽误她学习。”
就这样,三个少年的心事,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落在了高三繁忙的时光里,藏进了课本的缝隙中,只留下一段淡淡的、带着点遗憾的回忆,伴着塑胶跑道的热气,和香樟树的影子,慢慢沉淀在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