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二
第二天上午十点,邓鑫元骑着那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停在“江城会”气派的大门前。黑色的铁艺大门上雕着繁复的花纹,与他车把上磨得发亮的帆布包格格不入。门口的保安盯着自行车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满是疑惑,直到邓鑫元掏出身份证,轻声说“赴陈明威主任的约”,保安又朝里打了个电话确认,才不情不愿地抬手放行,嘴里还小声嘟囔着“这年头还有骑自行车来这儿的”。
走进大堂,邓鑫元下意识地把帆布包往身前挪了挪。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的身影,墙上挂着的油画色彩浓艳,一看就价值不菲。穿黑色西装的服务员躬身引路时,身上的香水味浓郁得让他有些不自在——这地方的精致与奢靡,和他熟悉的校园操场、老家田埂上的泥土气息,像是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邓校长,您可算来了!”走廊尽头,陈明威快步迎上来,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半截名贵的手表,身边跟着两个穿浅色系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外面冷,快进包厢暖和暖和。”
邓鑫元走进包厢,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二十多平米的空间里,一张圆形餐桌占了大半,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冷盘:切片的三文鱼铺在碎冰上,冰镇的鲍鱼旁放着柠檬片,还有几碟他叫不上名字的海鲜,旁边的酒柜上立着两瓶未开封的洋酒,标签上的外文他不认识,但看包装就知道价格不低。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手机,看到他进来,连忙起身,眼神里带着几分拘谨。
“陈主任,您说要聊新图书馆的廉政工作,怎么选在这儿了?”邓鑫元站在门口,目光轻轻扫过桌上的酒菜,语气带着几分委婉,“咱们平时在学校或教委办公室谈工作,不是更方便吗?这儿的环境……倒显得有点生分了。”
陈明威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上前拉他的胳膊:“邓校长,你这就见外了。工作归工作,咱们私下里也是老熟人了。先坐下吃点东西,喝点酒暖暖身子,等会儿聊工作也能更放松些,思路说不定还清晰点。”他转头对两个女孩说:“这两位是市艺术学院的学生,放寒假了来这儿做兼职,正好陪咱们说说话,省得光聊工作太沉闷。”
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端着一个酒杯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红酒,声音细细的:“邓校长,我叫林溪,明年想报考江城理工大学的艺术专业,您要是不嫌弃,我敬您一杯,祝您工作顺利。”
邓鑫元看着女孩递过来的酒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同学,报考大学是好事,靠的是自己的专业本事和努力,不用这么客气。要是想了解我们学校的艺术专业,开学后可以去招生办咨询,那里的老师会给你详细解答。你这个年纪,正是该在学校好好读书的时候,别总在这种地方待着,家人该担心了。”
林溪的手僵在半空,脸颊瞬间涨红,尴尬地站在原地。陈明威的脸色也沉了几分,语气带着点不满:“邓校长,你这就有点扫大家的兴了。小姑娘一片好意,你多少给个面子嘛。”
“陈主任,我不是不给面子。”邓鑫元拿起墙角的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叠资料,轻轻放在桌上,“我今天来,主要是想跟您汇报新图书馆招标的廉政防控方案,这是我们小组整理的初稿,您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咱们要是把工作聊完了,后面再慢慢坐也不迟。”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王海涛提着一个深色的礼盒走进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邓校长,陈主任,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有点堵车。”他把礼盒放在桌边,“邓校长,听说您老家是白云村的,我托人从乡下收了点野山参和蜂蜜,都是纯天然的,您拿回去补补身体,别总为了学校的事熬坏了身子。”
邓鑫元看着桌上的礼盒,又扫了眼陈明威略显不自然的神色,心里已然有数。他拿起礼盒,轻轻推回王海涛面前,语气诚恳却立场分明:“王总,您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我不能收。上次在办公室我就跟您说过,新图书馆是学校重点工程,关系到几千名学生的学习环境,招标必须按规矩走——所有符合资质的企业都该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这既是对学校负责,也是对所有投标企业负责。您公司的实力业内认可,按正规流程提交材料,评审组自然会客观评估。”
王海涛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下意识看向陈明威,语气多了些急切:“邓校长,您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公司之前承建过三所高校图书馆,质量都是优等,工期从没延误过。这次对理工大的项目,我们是真心想做好,也有这个能力。陈主任也在这儿,您看能不能在评审时,多关注下我们的投标方案?”
陈明威放下茶杯,身子微倾,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试探:“鑫元,我跟王总也算老相识了,他公司的活儿我了解,确实有经验、靠得住。新图书馆工期紧、任务重,选个熟门熟路的承建商,能少走不少弯路,对学校也是好事。你看评审时,能不能多考虑考虑有经验的企业?也算是为项目顺利推进省点事。”
邓鑫元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平静却透着坚定,对陈明威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尊重,却不丝毫退让:“陈主任,您分管高校基建多年,深知规范推进的重要性。我也盼着项目能顺利落地,但公开招标的核心就是‘公平公正’——要是因为‘熟悉’‘有经验’就特殊对待,不仅对其他投标企业不公平,也容易让师生、家长产生误解。咱们做教育的,‘清白’二字是根本,不能为了一时便利,坏了这份根基。”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蹭,语气平和却带着客观提醒:“前阵子跟教委同事聊天,偶尔听他们提过,去年王总公司做职教中心实训楼时,您正好分管那块,为了赶工期、保质量,还特意去工地盯了几次。您这是为工作尽心,但我难免担心——不知情的人要是看到您和王总接触多,未必知道是为了工作,万一传些闲话,反而给您的声誉添堵。您是教育系统的老领导,多年的口碑不容易,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受影响。”
陈明威脸色微沉,手指在桌下轻攥,语气带着几分辩解:“鑫元,你想多了。我跟王总就是工作交集,上次职教中心项目,确实是工期紧才多去几趟,全是为了工作。外面要是有闲话,那也是别人瞎猜,没凭没据。”
邓鑫元没接话,只是拿起帆布包,慢慢将招标资料理整齐,动作从容且坚持,语气始终不卑不亢:“陈主任,我当然相信您是为了工作——您分管基建这些年,为不少学校解决过难题,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今天说这些,也是怕您被无关的闲话缠上,影响工作心情。咱们当干部的,跟企业保持适当距离,不是生分,是为了让工作更透明,也让自己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说到这儿,他背上帆布包,朝两人微微欠了欠身:“时间不早了,学校还有个班子会等着我,我就先告辞了。您二位慢慢聊,也别总围着工作转,偶尔放松下是好事,就是场合上还是得注意些,省得让不相干的人看了,又生出些没必要的猜测。”
走到包厢门口,邓鑫元又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林溪,轻声说:“同学,记住我说的话,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比什么都强。以后别再来这种地方兼职了,不值得。”
说完,他推开门,快步走出“江城会”。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邓鑫元深吸一口气,骑上自行车。车把上的帆布包晃了晃,里面的招标资料安安稳稳的,就像他此刻坚定的心思——不管遇到多少诱惑,他都要守住“清白”,守住对学生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