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南风卷起黄土,吹得货栈幌子猎猎作响,也吹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胡瞎子派出的侦骑像受惊的麻雀般接连回报,内容一次比一次紧急。
“大人!北面发现大股人马,打着破烂官军旗号,但队形散乱,沿途村庄已被抢掠数处!” “报!溃兵前锋距我渭水北岸联防区已不足三十里,人数恐有四五百,皆骑步混杂,带有骡马车驾,装载抢来的财物粮秣!” “看清了,甲胄兵器虽残破,却多是制式军械,绝非寻常土匪!”
总务堂内,气氛瞬间绷紧。张远声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李崇文、赵武、苏婉等人迅速围拢过来。
“来了……”张远声手指点向渭水北岸几个刚刚纳入联防体系的村落,“终究还是躲不过。看其行进方向,是冲着我们这边来的,想来是听闻此地富足,欲大肆抢掠一番。”
赵武脸色凝重:“四五百溃兵,皆是百战余生的老卒,虽无斗志,但求生之念驱使下,劫掠起来比土匪更凶残。我军主力满编不过三百,还需分兵守卫庄子和各要点,能机动作战者至多两百。硬碰硬,胜算不大。”
“不能硬碰,那就智取,借力打力。”张远声目光锐利,迅速下令,“赵武,你即刻率领‘磐石营’主力一百五十人,携强弓劲弩,火速赶往渭水北岸。依据我们之前勘定的地形,依托李家庄、王畿堡这两个点的矮墙和壕沟,建立防线,迟滞敌军!你的任务不是全歼,是挡住他们,挫其锐气!”
“喏!”赵武抱拳,转身大步离去,甲叶铿锵。
“胡瞎子!” “属下在!” “带你的人,全部撒出去。骚扰其侧翼,截杀探马,焚毁其可能找到的渡河器材!我要让他们成了聋子、瞎子,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也找不到轻易过河的法子!” “得令!”胡瞎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
“李崇文!” “属下在!” “立即通过烽燧信号,命令北岸所有联防村庄,乡勇据村堡死守,妇孺即刻南撤!命令南岸各村,乡勇集结待命,准备接应北岸撤过来的百姓,并严防有小股溃兵寻隙渡河!” “是!”李崇文快步走向信号台。
“苏婉,医疗队全部动员,准备接收伤员。组织妇孺烧水、准备绷带、草药。” 苏婉重重点头,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坚定,转身离去。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张家庄及其辐射的势力范围,像一台骤然上紧发条的机器,紧张却有序地运转起来。
渭水北岸,烟尘大起。数百名衣衫褴褛却手持利刃的溃兵,如一股污浊的潮水般涌来。他们眼中闪烁着饥饿与贪婪的光芒,看到前方村庄的轮廓,发出兴奋的嚎叫。
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惊慌失措的百姓,而是村墙后稀疏却坚定的乡勇,以及更远处严阵以待的“磐石营”士兵。
“放箭!”赵武沉稳的命令声响起。
稀疏的箭矢从村堡中射出,虽未造成太大伤亡,却成功阻滞了溃兵散乱的冲锋。溃兵头目骂骂咧咧,试图组织一波像样的攻击。但就在这时,侧翼突然响起惨叫——胡瞎子的人如同鬼魅般出现,用弩箭射翻了几名冲在前面的溃兵,又迅速消失在树林中。
溃兵队伍一阵混乱。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正面“磐石营”的又一波箭雨到了,这次更准更狠。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傍晚。溃兵人数虽众,却无心恋战,只求财货粮食,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和不断的侧翼骚扰,士气迅速低落。几次尝试性的强攻都被赵武依托工事击退,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终于,在天色将黑未黑之际,溃兵头目见死伤渐增,又听闻南岸可能有更多援军,终于骂了一声“晦气”,带着抢自其他地方的财货,悻悻然转向东面,寻找更软的柿子捏去了。
赵武并未下令追击,只是紧绷着脸,看着溃兵退去。他知道,这伙溃兵虽退,但并未伤筋动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或去祸害别处。
危机暂解,但更大的问题接踵而至。
随着溃兵东窜,北岸暂时安全,但烽燧接连传来消息:溃兵过后,是更大规模的流民潮!成千上万被战争、饥荒、溃兵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扶老携幼,正沿着溃兵来的方向,漫无目的地涌来,其中许多人听闻渭水南岸有个“能活命”的张家庄,正挣扎着向这边涌来。
与此同时,赵武押送着近百名在战斗中被俘或因伤被遗弃的溃兵,返回了张家庄。如何处置这些人,成了摆在张远声面前的一道难题。
杀?其中大多也是苦出身,被朝廷苛政和败局逼成了匪。且近百条人命,岂能轻言杀戮? 放?这些人凶性已起,放出去便是祸害。 收编?风险极大,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粥。
张远声看着校场上那些或惶恐、或麻木、或依旧桀骜的俘虏,沉默良久,对赵武和李崇文道:“甄别。重伤难治者,给个痛快。寻常士卒,分开看押,进行‘劳动改造’——去修最险的渠,开最硬的矿,用汗水洗刷罪孽,也磨掉他们的戾气。告诉他们,干得好,有饭吃,将来或可编入辅兵,甚至给予田地安身。”
“若有军官、兵痞、或是冥顽不灵者?”赵武低声问。
张远声眼中寒光一闪:“另行严加看管。待审问清楚,首恶者,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余的……日后再说。”
处理完俘虏,更大的压力来自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潮。他们聚集在渭水北岸,哀求着,哭喊着,希望能过河求生。
“大人,人太多了!我们存粮虽有不少,但也经不起如此消耗啊!”李崇文看着对岸黑压压的人群,忧心忡忡。
张远声远眺北岸,面色凝重如铁。他知道,收下,可能就是被吃垮的结局。不收,于心何忍?而且这些流民若被饥寒逼疯,本身就是一股巨大的破坏力量。
“先在河北岸设立粥棚,施粥吊命。派人过去维持秩序,进行登记甄别。工匠、郎中、识字的、身强体壮肯卖力气的,优先接过河来安置。老弱妇孺……尽量接济,但暂不过河。”他艰难地下令,“告诉对岸所有人,想过河,就得守我张家庄的规矩,就得干活!挖渠、筑墙、开荒,干什么都行!想白吃饭,我这里没有!”
命令传下,南北两岸都陷入了巨大的忙碌和喧嚣之中。粥棚支起,流民暂时得到了喘息,但秩序混乱,争抢、哭闹、乃至小规模斗殴时有发生。张家庄派去的管事和乡勇声嘶力竭地维持着,压力巨大。
张家庄,这个刚刚击退了武装威胁的堡垒,转眼又面临着另一场更为复杂、也更为漫长的考验——如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庞大的人口洪流。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焦虑,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味道。